第一部分 第三十一章

邁克爾已經離開了重症監護室,住在樓上的一間單人病房。他醒著,臉色蒼白,鬍子拉碴的。

凱辛走到床前,笨拙地碰了碰他哥哥的肩膀。「你把我們大家都嚇壞了,老兄。」他說。

「抱歉。」嘶啞的聲音,有氣無力的。

「覺得好點了嗎?」

邁克爾眼神恍惚地看著他。「糟透了。」他說,「我感覺自己像個廢物,在浪費別人的時間。我病了。」

凱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你做了個後果很嚴重的決定。」他說。

「其實不是個決定,就那麼發生了,我當時很難過。」

「你之前有沒有這麼想過?」

「想過,是的。」他閉上眼睛,「我一直很抑鬱。」

時間在流逝,邁克爾似乎是睡著了,這使凱辛有機會仔細打量他,他從沒這樣做過。你通常不會很仔細地觀察別人的樣貌,而只是注視他們的眼睛,動物們不會盯著彼此的鼻子或下巴,額頭,髮際線,它們會盯著能發出信號的東西——眼睛,還有嘴巴。

邁克爾閉著眼睛說:「我三周前被解僱了,當時我正在進行一宗大的收購案,有人泄了密,整個事情都搞砸了,他們認為是我的責任。」

「為什麼?」

他的眼睛依然緊閉著:「他們拿到了一張我跟對方一個人的照片,被收購那家公司的人。」

「什麼樣的照片?」

「不是很過分的那種,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吻,在我家外面的台階上。」

「嗯?」

邁克爾睜開他的黑眼睛,眨了幾下,他的睫毛很長,他努力地轉過頭來看向凱辛。

「是個男的。」他說。

凱辛想抽支煙,這種渴望不知從何而來,很強烈。他從來沒想過邁克爾會是同性戀。邁克爾曾與一位醫生訂過婚,西比爾給他看了一張在訂婚宴會上拍的照片,是個瘦瘦的金髮女人,有個翹鼻子,她手上握著香檳酒杯,指甲很短。

「一個吻?」他說。

「我們開會到很晚,晚上十一點,在停車場,我們又見面了,他到我家裡喝了一杯。」

「你們……」

「是的。」

「你跟他說了什麼?」

「沒有。」

「好吧。」凱辛說,「我聽過更糟的事情。」

他哥哥又閉上了眼睛,眉間擠出了深深的溝壑。「他自殺了。」他說,「就在他妻子離開他的第二天,他的三個孩子也被她一併帶走了。他的岳父是一名法官,和我們公司主管是法學院的同學。」

凱辛也閉上了眼睛,頭向後仰著,低弱的電子嗡鳴聲、樓下車流的嘈雜聲、遠處直升機的轟鳴聲交織在他的耳邊。他就那樣靜靜地待了很久,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邁克爾正在看著他。

「你還好吧?」他說。

「我沒事。」凱辛說,「這件事情很嚴重。」

「是的,他們跟我說你凌晨就來了。謝謝你,喬。」

「沒什麼好謝的。」

「我不是個好哥哥。」

「我也不是個好弟弟,需要找人談談嗎?找個心理醫生?」

「不,我去找過心理醫生,在心理諮詢方面花了很多錢。因為我,他們都能在拜倫灣這樣的地方買得起房子了,可他們幫不了我。我是個抑鬱的人,就是這麼回事,抑鬱是我根深蒂固的一部分,這是一種大腦紊亂,可能是遺傳的。」

凱辛感到有些不安。「藥物。」他說,「他們大概有藥物能夠治療。」

「那會把我的世界變成一團糨糊,如果服用抗抑鬱藥物,就不能每天工作十六小時,翻閱成堆的文件,發現漏洞,找出答案。我的這種抑鬱,不像是帳篷塌下來把人罩住了那種。它就在那裡,我只有不停地工作,那是唯一能壓制它的東西,不能有一刻空閑。但生活沒有什麼樂趣可言,做什麼工作都行,我不知道,洗盤子也行。」

邁克爾默默地哭泣,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像兩道晶瑩的溪流。

凱辛把手放在哥哥的前臂上,沒有用力握,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不懂用什麼肢體語言來安慰一個男人。

邁克爾說:「他們把照片的事情和金的死訊同時告訴了我。我決定出去走走,上了飛機,從那以後我開始喝酒,喝醉了就睡,醒了再喝,情況越來越糟,再後來我吃了葯。」

他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我想這次咱倆說的話,比我這輩子跟你說過的話加起來都多。」

一個護士來到門口。「保持液體攝入量了嗎?」她問,表情嚴厲,「這很重要,你知道的。」

「我在喝。」邁克爾說,他吞咽了一口,「這個時間喝金湯力雞尾酒是不是太早了?」

她搖了搖頭,他的玩世不恭讓她感到很無奈。凱辛看得出她喜歡邁克爾的長相,她後來就走了。

「誰拍的照片?」他說。

邁克爾聳了聳肩:「我不知道,連拍的一組照片,五六張,我猜是從街對面拍攝的吧。」

「有人在監視你或他,誰會那樣做?」

他又聳了聳肩。

「泄密是什麼時間?照片之前還是之後?」

邁克爾一隻手撓了撓頭:「你是警察,我都忘記了。是之後,差不多第二天吧,他們得知了我們第二天早上會議的內容。不管怎樣,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金死了,我沒有了事業,一切都玩了。二十年的努力化為烏有。」

「你選擇了一個危險的職業。」

邁克爾記得這是自己曾經對凱辛說過的話,他笑了,一個很苦澀的笑容。

「你最好回去西比爾那裡住一段時間。」凱辛說,「幫她丈夫用噴火槍消滅玫瑰。」

「不,我會好起來的。我會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她有很多空房間。我會繼續藥物治療,不再喝酒,鍛煉身體,多做運動,我會好起來的。」

沉默。

「我不會有事的,喬,真的。」

「我能做些什麼嗎?」凱辛說。

「什麼都不用。」邁克爾伸出左手,凱辛抓住他的手,他們彆扭地握了握手。

「你可別抑鬱,你應該不會的吧?」邁克爾說。

「不會。」這是個謊言。

「好,那就好,你逃過了凱辛家族的詛咒。」

「逃過了什麼?」

「爸爸,我,可能在我們之前還有很多人,湯米·凱辛肯定也是,媽媽說你在重建他的房子。我們都一樣,他只是更極端一些,他想帶走他的房子。」

「爸爸怎麼了?」

邁克爾把他的手抽了回去:「媽媽已經告訴你了吧?」

「告訴我什麼?」

「她以前跟我說過,說等你再大一點的時候告訴你。」

「什麼事情?」

「關於爸爸。」

「爸爸怎麼了?」

「他是自殺的。」

「哦。」凱辛說,「那件事。嗯,我知道。」

「好的,你聽著,跟媽媽講我很好,喬。告訴她這次只是一個愚蠢的錯誤,只是意外用藥過量,好嗎?」

「我會的。」

「代我向她問好,明天我會打電話給她,今天有些累了。」

凱辛跟他告別,他吻了哥哥的額頭,一股鹽的味道。他突然意識到當年自己一家四口,包括未成年的孩子在內,每個人都很抑鬱。到了一樓,他找到廁所,在一個隔間里頹然坐下,雙手搭在大腿之間。世界靜了下來。小便器不時地流出清水,在清潔著自己。

他看到自己坐在那輛霍頓車裡,一個小男孩坐在他媽媽旁邊,漫無目的地去往陌生的遠方。

他爸爸的事,並沒有人跟他說過,他們都知道,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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