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九章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日,天空中陰雲密布,在前往蒙羅港的行車途中,凱辛想到了住在房車裡的媽媽。他彷彿看到她坐在一張摺疊餐桌前,桌子是福米加塑料貼面,邊緣鑲著鋁邊。她一手拿著有機玻璃杯,裡面盛著黃色的酒,另一隻手上夾著一根香煙。她用指尖夾著濾嘴,指甲塗成了粉紅色,稍微有些缺裂。她的鼻子被曬脫了皮,頭髮在陽光下透著金棕色,蒸發後的鹽晶散落在頭髮上,頭髮有些打綹,他能看到露出的頭皮。她抿了一口杯里的酒,金黃色的液體從她的嘴角溢出,順著下巴流了下來,滑到她的T恤上。她用夾香煙的那隻手擦拭著滑落胸前的液體,香煙不經意地擦過她的臉,那帶火星的煙灰毫無防備地掉了下來,落到了衣服上。她低頭看著火星在她的衣服上蔓延,像欣賞著一朵綻放的花兒,那一瞬間她似乎只想靜靜看著,接著她拿起自己的酒杯,向上面倒了點酒。他想起那種燒焦的棉花、燒焦的皮膚和著酒,充塞在封閉的有限空間里的古怪味道。還記得當時感到噁心,逃也似的離開房車,衝進了亞熱帶的夜裡。

凱辛還記得,父親離世一段時間以後,他也不知道那是過了多久,媽媽打包了兩個手提箱,帶他們離開了肯梅爾郊外的那處農場。那一年他十二歲,他哥哥已經憑藉獎學金上了大學。當他們第一次停下來給車加油的時候,他媽媽讓他管她叫西比爾,他當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正常人是不會對自己的媽媽直呼其名的。接下來的三年里,他們一直在漂泊,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安頓下來過。很久以後,再去回想那些飄零的日子時,凱辛意識到:

他們離開的第一年西比爾應該是有些錢的,那時候他們幾乎都是在酒店和汽車旅館這樣的地方居住,還在海灘附近的一個度假別墅里住過好幾個月。後來,她開始在酒吧、小旅館等各種各樣的地方打工,他們住過很多不同的出租房,住過別人家後院的老人公寓,也住過沒有歸屬的房車。在他的記憶里,她似乎總是在喝酒,而且經常神經質地笑一陣兒哭一陣兒。她有時會忘記買食物,有時她後半夜都還不回家,他記得自己毫無困意地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聲音,努力剋制內心的恐懼。

走到去蒙羅港的岔路口時,突然下起了小雨。

凱辛今天的輪班從中午開始,現在他還有時間喝杯咖啡。他從加油站買了一份報紙,把車停在了都柏林咖啡廳門外。他已經很久沒有去過那裡了。你不能太頻繁地去同一個地方,人們會注意到你,進而妄加議論。

狹小的房間里空蕩蕩的。夏天過去了,漫長的冷寂悄悄在小鎮蔓延。「為這位肯付錢的警官來一份中杯黑咖。」坐在收銀台後面的男人說道,「你是我今天的最佳顧客!」

他的名字叫里昂·嘉德內,一位來自阿德萊德的牙醫,他的男性戀人在河邊的一個公園裡被刀刺身亡。在以反同性戀聞名的阿德萊德地區,他的死因除了歸咎於道德狂熱分子的襲擊,還離不開當地警察對這種襲擊的漠視和縱容,他們甚至認為這些狂熱分子是在幫助維護社會秩序。

「要我看,你冬天就該歇業,」凱辛說,「還能省點電。」

「那我去做什麼?」里昂問道。

「去努沙,和別的那些有錢的退休牙醫聊天,那裡比較暖和。」

「我才不要暖和!真想發布一份聲明:我不是一名退休牙醫,我曾經是牙醫,前牙醫,現在只是一名窮困潦倒的咖啡師和快餐廚師。」

他把咖啡遞了過來:「要來點杏仁薄餅嗎?」

「不用了,謝謝!我在控制體重。」

里昂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點燃了一根香煙。「從某種角度來看,你長得也不算丑。」他說,「現在的情形是,血氣方剛的單身男性孤單地生活在這個小島上,周圍只有穿著沙灘拖鞋的老女人。」

凱辛沒有抬頭看他,他正在讀報紙上有關本市警察局腐敗案件的報道,緝毒大隊的那幫人,他們的警員一直在賣他們沒收來的毒品,而且很早前就在背地裡對外提供製造毒品的原料了。

「你非常優秀,里昂。」他說,「但是我有太多事情要忙,沒法專註於那些。」

「老兄,你考慮考慮!」里昂繼續說道,「我的牙齒很漂亮。」

凱辛回到警局去上班,處理一名男子對鄰居家樹的投訴,還有一份關於沼澤區一把被毀壞的長凳的報告。一位一隻眼睛有淤青的婦女來求助——她希望凱辛警告一下她的丈夫。下午兩點十五分,小學那邊打電話過來,說有一位學生的媽媽看到馬路對面的街區有可疑人物藏匿在那裡。

凱辛在距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停了車,他沿著車道一路走了過去,觀察著籬笆裡面。那是一片約莫一人深的枯黃草叢,一棟爛尾樓打了幾根水泥柱後,工程就停滯了。建房用的沙堆上已經長滿了荒蕪的雜草。那兒有一間小棚屋,後面停著一輛廂式小貨車。

凱辛沿著車道繼續前行,進入了那片區域,走到那輛車旁。車窗內側蒙著霧氣,駕駛室里沒人。他用指節敲了敲車頂,沒人回應,接著他又用拳頭砸了幾下。

「滾開!」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

「警察。」凱辛淡定地表明身份。

車子動了,他退後幾步站在那裡,繼而看到一個人影爬進了駕駛室里,駕駛座旁邊的窗戶放下了幾厘米,只能看到司機的眼睛、濃黑的眉毛,還有幾縷黑髮。

「我就打了個盹而已。」

「這是你的車嗎,先生?」凱辛出示了自己的警徽。

「我是這兒的建築工人。」

「這兒沒什麼在建工程。」

「一拿到資金馬上就會開工了。」

「你是本地的嗎,先生?」

「我是克羅馬迪人。」

「請你下車配合我的調查,先生。另外,還請出示你的身份證明。」

「聽著,我就是在施工的時候來這兒打個盹,這他媽觸犯哪條法律了?」

「請你下車,先生。出示你的證件。」

那人轉過身去,似乎想要從后座上拿些什麼東西,凱辛看到了他的膚色,這個男人是半裸著的,他在找他的褲子。

凱辛在後面立定站好,手插在夾克衫的外兜里,鬆開了槍套。

那個男人在車裡動了動,掙扎了幾下,還是沒能穿上他的褲子。「那什麼。」他透過那條狹窄的縫隙說道,「我這裡有點隱私需要處理,你明白的,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先生?」

「下車,穿好你的褲子。」凱辛不容商量地說。

車門打開了,一個瘦削的男人下了車,看上去二十幾歲的樣子。他把腿挪下車,T恤外面套了一件法蘭絨襯衫,沒系扣子。他沒穿鞋,腳上穿著一雙紅襪子,其中一隻破了洞。他的一條腿穿在牛仔褲筒里,另一條腿光著,大腿上有一塊頗為明顯的吻痕。他站在雜草地上把褲子穿好,拉上了拉鏈。

他把手伸進褲兜里,摸出一個錢包,遞給他:「駕駛證,信用卡,所有證件都在裡面了。」

「把它放在車頂上。」凱辛說,「站到棚屋那邊去。」

「天哪,老兄,我就是個倒霉的瓦匠。」

他無奈地服從了指令,凱辛拿起他的錢包,看了看裡面的證件,艾倫·詹姆斯·莫里斯,還有一個位於克羅馬迪的地址,他把它寫了下來:「電話多少?」

他不情願地給了凱辛一個手機號碼。

「你現在能讓車裡那位跟你一起的人出來嗎?我也想看看她的證件。」凱辛說。

莫里斯走回那輛小貨車,打開了後門,那是一個摺疊座椅,裡面是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粉紅色打褶超短夾克的女孩。她看上去不超過十五歲,黑色的頭髮,很漂亮,但不耐看,她的嘴唇偏厚,唇妝全都花了。

「請出示你的證件。」凱辛例行公事地說道。

她打開錢夾,從裡面拿出一張卡片,遞了過來。

凱辛看了一眼。「這不是你。」說著,他把那張卡片遞了回去,「你有帶自己的證件嗎?要是沒有的話,我們可以去警局處理這件事情,到時候把你的父母都叫過來。」

她噘著嘴,飛快地瞥了莫里斯一眼,掏出了另外一張卡片,那是一張帶照片的學生證:史黛西·安·蓋蒂根。

「十四歲,史黛西。」他說,「跟一個成年男人一起躲在貨車后座上。」

「我們就抱了一會兒。」她沒底氣地說道,下意識地雙臂交叉在自己的胸前,「這可不算犯罪。」

「你怎麼看呢,艾倫?」凱辛轉向旁邊的男人,「你對你車裡的這個十四歲的女孩犯罪了嗎?」

「我們只是親親抱抱,沒做什麼出格的事。」莫里斯說。

「脫掉褲子親親?你是用屁股親的?你結婚了嗎,艾倫?」

莫里斯撓了撓頭,迎著陽光,凱辛看到他的頭皮屑飛入靜止的空氣中。那個女孩低著頭,不安地咬著自己塗了色的指甲。

「先生,」莫里斯急切地解釋道,「我真的沒有傷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