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公司里的政治家 1

認識佐野健的人,會怎麼形容他呢?

投機取巧、見風使舵、阿諛奉承、表裡不一的牆頭草。還有——「公司里的政治家」。

不過,這些都是以前的評價了。

佐野,即佐野健一郎,大概兩年前晉陞為營業部次長,一時風光無限。但現在的佐野,被貶到東京建電的「窮鄉僻壤」——客服室,勉強頂著一個室長的頭銜,但充其量就是一個被公司冷落的幹部。

客服室的主要工作,就是處理投訴。

這裡每天要應對顧客們發來的各種投訴,以適當的措施進行處理。佐野有兩名部下,一個是二十七歲的平庸男人,一個是三十二歲的遲鈍女人。這兩人在工作上的無能簡直到了駭人聽聞的級別。當初公司敲定這個職位調動,北川遞出任命通知時所說的話,佐野至今還記得。

「你的工作是解決投訴,非常適合你。」

這句話相當於宣告他被屏除在推銷主力之外。對於東京建電來說,顧客的投訴根本不值得一提——這是北川的看法,而公司也是這麼認為的。

這麼一份任命通知,就終結了佐野之前一帆風順的上班族生涯,還被過河拆橋,趕到組織的角落裡去。

佐野全家住在江東區一帶的公寓里,他是家裡的老二。

他的父母是雙職工,父親是就職於日本橋一家纖維商社的推銷員,母親就職於一家零件製造商,總公司位於神田,她是那裡的財務助理。佐野從小就是一個「鑰匙兒童」,放學後回到家,先吃完母親準備好的點心,然後到小朋友家玩。偶爾也有小朋友到他家來玩,但由於他母親不太喜歡沒有家長陪同的小孩子自己在家玩,所以基本上都是佐野自己去小朋友家。他每天都玩到很晚,算準了母親晚上六點歸家的時間才回到自己家中。

佐野的家在江東區一棟海景公寓的五樓上,房子的格局是三房一廳附帶廚房。他的父母合計了兩人的收入,用三十年貸款買下了這間中級公寓,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若真要說一個得意之處,就屬從陽台望出去的港灣美景吧。

遠遠望去,可看見東京灣上鱗次櫛比的吊車、倉庫,還有交錯往來的各種大輪船。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就算一整天眺望那些緩慢挪動的船隻也不覺得膩煩。其實,當小佐野沒有地方可玩的時候,就會站在陽台上,看那些景色消磨時光。

成為一個水手——這是佐野小時候的夢想。乘船出港,週遊世界各國。國外肯定有很多自己未曾見過的美麗港灣。在那裡,肯定也有讓他心潮澎湃的冒險。少年的佐野眺望大海,穿著舊舊的短袖襯衫和別人留給他的短褲,赤腳套著拖鞋,海風吹拂著頭髮,潮水的氣味也溫柔地撫過他的脖頸。

在當地的公立中學畢業之後,佐野入讀了附近的都立高中。那所高中的升學實績還算可以,但佐野的成績在那裡只能算中等。他好不容易考進了都內一所私立大學的經濟學院,畢業後進入了一家大型的家電銷售公司就職。兒時那個想當水手的夢早已經忘記,回頭想想,他過往的人生還真是非常平凡啊。

在那個家電銷售公司,佐野取得了極好的成績。

因為他的口才很好。

他會籠絡客戶,又會奉承上司,並且在這家公司學會了處世的手段。在臨近三十歲的時候,為了尋求更大的舞台,他參加了東京建電的招聘面試並且合格了。之後的兩年里,身為一名優秀的推銷員,佐野拿出了亮眼的成績,成了公司里人人佩服的人物,直到他從晉陞的樓梯上踩空。

當時擔任營業部次長的佐野,是公司里消息最靈通的人,既能說又能幹。對於直屬上司北川,他始終唯命是從。諂媚上司,苛待部下,盡情地施展中級主管的職權,仕途一片大好。

然而,這樣的日子突然出現了轉折。

某次佐野偶然聽說北川在董事會上彙報,指出營業方面沒有成績是因為佐野太無能。

佐野相當氣憤。明明他那麼努力,但北川最多只把他當作一枚棄子。

順帶一提,董事會上的這些事,是生產部部長稻葉告訴佐野的。

稻葉與北川之間的關係勢如水火。北川常說都怪產品不夠好才導致營業額無法提升,而稻葉也常抱怨營業部的能力太弱。那一年,社長將住宅相關的產品視為重點銷售項目,但該部門的業績相當低迷,因此北川才作出了那通彙報。

恰好那個時候,美國那邊的金融環境也動蕩不安,導致日本的景氣指數跌到谷底,社會上也開始傾向於抑制大件商品的購買慾。

在這樣的逆境中,住宅相關產品部門的營業額嚴重下滑。雖然負責人是佐野,但大家都覺得業績不振是環境因素導致,而不是佐野個人能力的問題。

佐野至今還是認為,不管是誰來做,以當時的環境來說,都會得出同樣的結果。

但是北川把一切責任推到佐野一個人身上,以此保全自己。

他說出這種話,實在讓人難以諒解。

「機會難得,要不要去喝一杯?」

因為對北川心有不滿,佐野答應了稻葉的邀約。在居酒屋,佐野將北川的暴君行為和蠻橫的營業手段一股腦地傾吐出來。稻葉也有的放矢地說了心裡的話。兩人很快就聊得很投機,結成了共同以北川為敵的同盟關係。

在公司里,大家都知道北川是一個嚴厲的營業部部長。

事實上,他總是把瑣碎的數字交給佐野處理,不和部下做任何交流溝通。營業部里現在發生了什麼問題,部門裡的人是以什麼狀態工作的,北川對這些都毫不在意。他只會制定一個目標數字,若是沒能達成就破口大罵。為了自身的利益,就連本應是他最好幫手的佐野,也可以輕易地被他丟棄。這種眾叛親離的做法是不可能成功的——佐野還記得第一次和稻葉喝酒時,滿腔憤慨的自己非常情緒化,喋喋不休地念叨著這些話。

自那之後,佐野和稻葉就變成了偶爾能去小酌幾杯的關係。兩人會針對公司里的各種問題交換意見,佐野也一如既往地抱怨北川。

「你要是技術人員,還挺想讓你來我們部門的。」

佐野也忘不了,當時的稻葉一邊表示同情,一邊利用從他這裡獲取的信息,在董事會上攻擊營業部。

受社會形勢的影響,東京建電的業績相當吃緊,連董事們也是一逮到機會就叫囂著讓人負起責任。從稻葉的角度來看,只要掌握營業部的真實狀況,指出營業部的不足,他就能佔上風。

某一次,北川把佐野喊來當助手,讓他親眼目睹了那場爭論。

談及某件產品時,北川開口挖苦了生產部一句:

「難道不是因為產品設計不受消費者喜歡才賣不動嗎?」

「北川先生,聽說公司內部打算針對消費者進行問卷調查,這個意見卻被你打壓了,不是嗎?你這種人懂什麼?這麼說不是自相矛盾嗎?」稻葉立刻回敬了一句。

雖然北川當場強詞奪理地反擊將事情應付過去,但在坐下之後,他滿臉愁容、眼神在會議室里四處漂移的樣子,給佐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被稻葉指出問卷調查這件事,讓北川出現些許動搖。

活該。

審時度勢,佔盡先機——佐野內心一陣得意。他一方面是公司內眾所周知的包打聽,一方面又與稻葉私下勾結威逼北川,名副其實就是「公司里的政治家」。

每次和稻葉在董事會上起了爭執,北川都印象深刻,稻葉對營業部內部的情況了如指掌,他開始對此提高警惕。直到他知曉稻葉的消息來源是佐野。

稻葉差不多每個月會有一次來約佐野去喝酒。當時的佐野幾乎每天都會找些理由,跟同事或走得近的客戶去喝幾杯,所以不知不覺間,喝酒就變成了他們交際的一環。偶爾佐野也會主動去約稻葉,稻葉總是一個人前來。佐野也是。兩人並沒有事先商量好,不過或許彼此內心都有點過意不去吧。

兩年前的七月份,稻葉來邀約,說有一家店可以吃到鬼虎魚,問佐野要不要去。

兩人一起去喝酒的地方,大多數離公司較遠,避免撞見其他同事。

那家店在新宿靖國大街沿道一棟大樓的七樓。

「我老家是福岡的,冬天就要吃河豚,不過夏天沒有河豚,就一定要吃鬼虎魚了。」

稻葉帶著些許自豪地說著,看了看店員裝在提桶里的鬼虎魚,點了點頭。之後兩人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什麼新產品的企劃太糟糕啦,什麼社長理解能力有限、導致生產線的修改可能要推遲啦。稻葉的嘴巴很毒,很少聽到他說些肯定的話,聊天的內容主要是批判某個人。另一頭的佐野則說上次那個定額很難完成。「部長認死理,說定額一定要達標。要是這樣就能達標,我們也不用那麼辛苦了。」他一邊嘆息一邊諷刺北川的無能。

那是佐野第一次吃鬼虎魚。

白色肉質的魚,或許確實可以算是河豚的替代品。不過,佐野對食物沒多大興趣,不管是鬼虎魚還是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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