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濟南的山水不秀麗

初夏的泉城濟南,還是濃濃的春意,一街兩巷的垂楊,彷彿是昨天才吐出新葉,流過戶戶門前的泉水,幾乎依然呈現著冬的羞怩;風冷冷地過巷穿街,人們春妝尚酣;大明湖的荷池只偷偷地露出幾點尖葉,干佛山也還在沉睡。

段祺瑞告別了沈慶珠,走進族叔段從德的軍營——這時,他心裡才猛可問感到惶恐:「呀!見了這位叔父說什麼呢?說來謀事,自己有何能耐?說來謀生,也算堂堂七尺漢子了。難道在家連飯也混不上?這不是明明讓族叔瞧不起嗎!」段祺瑞皺著眉,在軍營外徘徊一陣,還是走進去了。

任著軍營管帶的族叔段從德,是個性情比較豪爽的人,一見侄子徒步千里來到面前,甚是高興,忙著命士卒安排住處,準備飯菜,為侄子洗塵,並且撥去冗務,親自陪著侄子吃第一頓見面飯。

「啟瑞,你來了,我很高興!家中還都好嗎?

段祺瑞忙站起來,說:「好好,好。一切都好。我娘讓我問大叔好。

「好!」段從德說:「難得你母親還惦記著我,我謝謝了。又說:「你娘也不容易,一個婦道人家,拉扯你們幾個,夠難的。這幾年家鄉收成還好嗎?」

「好,收成好。」段祺瑞回答著。又說:「大叔,我娘說……他想表明來意。

段從德忙擺手阻止。「大老遠的來了,一路上辛辛苦苦,先休息。休息好了,再在濟南玩玩。你沒來過濟南,濟南還是很好的。泉城,很著名。」

段祺瑞只好把話收了回去,聽從族叔的安排。

俟近40歲的段從德,身為武官,胸卻藏著天地,見這個侄子不遠千里來找,心裡頗為觸動。他知道他的族兄從文是個胸懷大志的讀書人,就是體質太差,要不,準是個皇榜上有名的人;若是從武,也絕不在自己之下。可惜英年早逝。這位遺侄啟瑞,雖然接觸不密,也略知他的為人。現在上門來了,自然是想靠著「樹影」找個落腳。段從德覺得自己該幫這個侄子一把,「五大三粗的身個,又讀過不少書,哪裡找不到吃飯的地方!」憑著他的影響,他能辦到。他在腦海中思索著,看看到底去何處為好?

平心而論,段從德對這個侄子的印象還是挺好的,覺得他不僅好學,而且求其解。是個用腦筋讀書的年輕人——他想起一件往事:

那二次,段從德回鄉探親,約了幾位同窗友好相聚,暢談之中,話題轉到了歷代山水詩的評介上來。自然都大談盛唐諸家,說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段祺瑞站在族叔身後只微微發笑,並不說話。段從德對這個侄子略知一些,但並不全明白在這方面的功底,便無意詢問:「啟瑞,你對諸位的評論以為如何?」

段祺瑞雖然少年氣盛,但在叔輩面前還是不敢放肆的。只輕聲地說:「很好,很好。」

族叔似乎想考驗他,便說:「不要順大流隨聲附和,要你說明自己的看法。」

「都是長輩,小侄不敢冒昧。」段祺瑞沒忘嚴格的家教,態度十分嚴肅。

段從德雖然連連點了幾下頭,還是說:「不必拘禮,這裡是瓜棚李下,開心罷了。可以各抒已見。」

段祺瑞望著族叔點點頭,然後說:「晚輩有點冒昧,在各位叔父面前放肆了。據小侄的孤陋寡聞,我認為各位的見解多有些厚古薄今,失於公允。」

大家正在興頭上,忽聽一個毛頭娃子如此冷嗖嗖丟出一槍,甚感驚奇。於是,都冷著臉膛,把目光投了過來。

段從德見此情形,忙說:「這是舍侄啟瑞,頗為用功的讀了點書。但總的說,實屬孤陋寡聞。」他把臉轉向段祺瑞,又說:「啟瑞,大著膽子說出見解,今日各位都是名士,說錯了也可以聆聽各位指教。」

眾人都說:「不敢當,不敢當!還是請令侄發表高見。」

段祺瑞並不客氣,說:「唐宋盛朝,詩風大興,佳作固然層出。若論起山水詩的品位,本朝以來,僅就取材範圍之廣闊而言,遠遠超過他們。」

段從德怕這個侄子口出狂言,有失禮節。忙說:「先別說定語,要擺出根據。」

段祺瑞點頭微笑。「本朝初起,便高手林立,錢謙益描繪的黃山雲海、飛瀑、怪石、奇松;厲鶚描繪的杭州西湖秀麗的山光水色;黎簡對廣東羅浮山川風物的刻畫;袁枚筆下的灕江陽朔的神奇變幻;吳兆騫對長白山那『白雪橫干嶂,青天瀉二流』氣勢描寫,都是前無古人可比的。黃逢昶對台灣『海天鰲柱峙中流』的磅礴氣勢和『楓落潮頭秋色晚,登侖如踏紫金蛇』的繽紛色彩編織等等,都為祖國的山川增添了奇光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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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有理,言之有理!」眾人點頭稱道。

段從德微笑著說:「本朝諸家故出手不凡,但唐宋大家,其詩壇影響也是絕不可低估的。」

「是的,」段祺瑞說:「叔父言之有理。無論唐之杜甫,宋之陸遊無不把山水記行和表現當代氣氛結合起。清季以來,許多詩人繼承了這個傳統,但有所發展。比如像歸庄的《天平山》詩:『石如人立百千群,處處蒼崖飛白雲。山勢雄奇產人傑,荒祠端拜范希文,就是突出天平山奇峰怪石的雄偉氣魄,藉以寄託……」

段從德是個熟悉詩文的人,一聽侄子要把山水詩和抗擊外族侵入的范仲淹合為一談了,心中一跳,這可是大忌!忙阻止:「小孩子家見識幾何?竟如此無度牽強。去吧,去吧!」

段祺瑞知趣地走了。這位族叔心中卻揣測起來:「這個後生,一胸不凡!」

現在,這個不凡的侄子來到自己身邊了,想讓他為他尋求一條謀生之路了,段從德犯了思索。

段從德讀過書,但文不行,連個秀才也不曾沾上。棄文從武,混到管帶。自覺得官也到頂了,再爬就難了。對於侄子段祺瑞,可沒有小看,覺得他是個能人,有點才,他樂意幫他一下。憑著軍中的地位和影響,段從德為侄子在軍中謀個吃飯的差使,只是一句話的事。憑那身條,憑那機靈,還有那讀書識字,當個兵總是上等的吧。可是,段從德不想那樣輕而易舉安排這個侄子的前程,「安在軍中就埋沒了。何況,軍中魚龍混雜,說不定便走上了邪道。一步走錯,再扭都難。就像在小樹身上砍了一刀,即使這刀口能癒合,那片疤痕卻永遠也抹不去了。」段從德還想,這侄子雖然從小喪父,家中生活還是較為舒適的。在舒適生活中長大的孩子,往往缺乏大志,必須給他一個鍛煉的機會,讓他獨立去闖,明白人生是怎麼回事,才會有出息。「讓他苦一陣子,受用一輩子。」

主意這麼打定了,心也平靜了,一方面讓人安排好侄子的生活,一方面著帶領侄子在濟南遊山玩水。只要他樂意去的地方,泉城的山山水水都讓他游個夠。

段祺瑞是鄉間長大的孩子,雖然跟隨爺爺在外邊混過一陣子,大多時間是以讀書為主,爺爺期望他能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所以,管束較嚴,沒有給他過多的時間去遊山玩水。如今,他從江淮之間的合肥鄉下來到山清水秀、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濟南府,心野是自然的,跑跑看看也到覺得心裡暢快。於是,先是城中的大明湖,趵突泉,後是城外的千佛山,白馬山,又是老黃河。幾天之後,他感到了不對勁。「我是來找叔父謀點事做做,話未說明,事未辦成,天天遊山玩水,這叫怎麼著?」段祺瑞是讀了不少書,心裡有抱負的人,不願意混天了,怕誤了前程。

一天晚上,趁著叔父沒有公務的時候,段祺瑞走到他面前,輕輕地叫了聲「叔」,然後說:「我來濟南不少日子了,不能總是這樣天天遊盪。來的時候,娘說……」

段從德還是搖搖手,不讓他說下去。「我知道,我知道。」「那……」段祺瑞有點驚訝。

「啟瑞,你的來意我明白,無非是想找個地方,有碗飯吃。你說是不是?」

段祺瑞點點頭。

「光是為了吃飯,那就不一定謀事了。」段從德說:「在我這裡吃閑飯,我也完全能管得起。」

「叔——」

段從德又搖搖手:「你聽我說。想謀事呢,我就不準備幫你了。常言說得好,謀事在人。這個『人』,便是自己。要自己去闖蕩天下,靠人撐腰是不行的。我再說一遍:找飯吃,我這裡有;想謀事,自己去闖。別的,再無捷徑。」

段從德說這番話時,十分嚴肅。嚴肅得臉上像是蒙上了苦霜。段祺瑞的心跳了:「這算是什麼族叔,怎麼能冷到如此地步?」他坐在叔父面前,再也說不出話來。

段從德望望這位軟癱的族侄,知道他心裡不好受。是的,一個年輕的孩子,乍出家門,世界是個什麼樣子,他尚不知道,讓他去闖,實在是一件難事。他想把自己的苦心對侄子說清楚,讓他能夠理解他。可是,又覺得這事一時說不清楚。即使說清楚了,也並不一定對他有好處。於是,他轉了個話題,對他說:「啟瑞,你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留在濟南,住在我身邊,沒事就好好讀讀書。萬一有機會呢,我會為你搭個橋、指點你一下。我不會讓你去盲目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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