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他到北方尋出路

公元l882年,壬午。仲春。

在東風的陣陣吹拂中,地處江淮平原上的安徽中部漢置小縣——合肥,又是一派綠柳紅桃的季節:草長鷹飛,碧野無垠,鳥唱枝頭,魚翔水底;裹著百花馨香的空氣,輕輕地揉撫著人面,給男女老幼送來了精神。

一個炊煙剛剛消失的早晨,城郊的大陶崗村,從一爿還算整潔的草房子中走出一位中年婦女,她一身深藍色的裝束,一條藍巾裹頭,由於腳小,走起路來,身子在顫動;她身後隨著一位毛頭小伙,圓臉膛,高鼻樑,大眼睛,身穿一件黑灰色的長衫,腳步遲遲,但卻顯得虎虎有神。那小伙叫段祺瑞,是隨著母親范氏到祖墳塋辭行的。

那一年,段祺瑞18歲,已長成大人身個,比前面走著的娘還高了半頭。只是,他那性格竟文靜得像一個閨中小妮,連言語也顯示得嬌聲柔氣。娘常常自嘆:「啟瑞(段祺瑞原名啟瑞,字芝泉,是爺爺段佩給他起的名號)這孩子跟他爹一模一樣,連句高聲言語也沒有。」

說起來,也是段氏家族的不幸,不久前,段祺瑞的父親段從文,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一個深夜,盜賊入室搶劫,他想抵禦,竟被盜賊殺害了。遇害時,才39歲。這樣,便遺下了范氏和長子啟瑞、長女啟英、次子啟輔和三子啟勛。范氏守著4個孩子,艱難地度著日月。啟瑞8歲那年,便隨著在軍中任統領的祖父段驪(韞山)到宿遷讀書。l5歲的時候,祖父病故,他才又回到大陶崗村。現在,父親又暴死,家景雖尚可,娘還是不想讓兒子久居鄉里。前天,她把啟瑞叫到面前,心事重重地對他說:「啟瑞呀!你今年已經18歲老大不小了,總在家中蹲著,也不是個法兒,再說,娘也盼著你能幫娘分分憂。娘想著讓你出去,闖闖世界。你看怎麼樣?」

祺瑞皺著眉思索片刻,說:「娘,我也想出去闖闖。可是,到哪裡去呢?」

娘說:「你不是有個族叔叫段小德的嗎,聽說他在山東管軍,是個不小的官呢。你去找他如何?」娘又說:「也許能謀個安身,日後有個出頭之日。」

段祺瑞點點頭,說:「好,我到山東去試試。從德叔我見過,他對我還不錯呢。」

兒子要遠行了,照地方習俗,得到祖墳上去辭行,求祖宗暗地保佑,一路風順,前程萬里。祺瑞沒爹了,只好由娘領著去。娘一邊走,一邊對兒子說:「啟瑞呀,娘是不忍心讓你出去闖的,你爺爺活著的時候常誇你是個勤奮好學的孩子,日後求功名不難,讓你讀書是正道。有什麼辦法呢,家境變化這麼大,幾張嘴擺在娘面前,娘一個婦女,往後,只怕連你們的肚子都管不飽,還有一年四季的衣裳,哪裡有力供你們讀書。沒法兒呀……」

「娘,啟瑞明白你老的難處。」段祺瑞以長子的口氣說:「我都18歲了,這個家本來就應該由我來承擔了。不能替娘分憂,我心裡也難過。娘,你放心,啟瑞這次闖出去,一定闖個模樣再回來。」娘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有這志氣,那敢情好。不過,也不能好強,即使混不出個模樣,該回來的時候,還得回來。水流千里得入大海,人咋能不回家,葉落還要歸根。」娘拉起衣襟揉揉見風流淚的眼睛,又說:「娘也不是單單為了你們的吃穿。即使吃得飽、穿得暖,該出去闖時娘也得讓你們出去。男兒漢,咋能總悶在家中?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斷斷續續地說過段家的『家世』,不知這幾年是不是對你說過?」

段祺瑞說:「只聽爺爺說過,咱們老家不在合肥,好像是在江西饒州,又彷彿是湖北英山。別的就不知道了。」

娘說:「說得都對。咱們段家也是根基很深的人家。算起來,你的38世祖爺段秀實還做過大唐的大尉呢,封為忠烈王;你的9世祖段本泰清初從小英山遷壽州,你的曾祖段友傑贈榮祿大夫,振威將軍,道光中遷六安,再遷合肥;你祖父也是以功累保提督銜記名總兵,授榮祿大夫、振威將軍,你祖母還封一品夫人呢!只是現在,家計不行了。」

段祺瑞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心中一忽兒熱火起來。「祖上出過太尉、封過王,又贈、授過大夫、將軍,難道到我就不行了嗎?」他對娘說:「娘,我會有自己前程的。」

娘點頭,笑著說:「我也盼著你能榮耀祖宗。」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說:「我相信你能有出息。早些天,娘去看一位陰陽先生,他說咱家有發頭,還會出大官。娘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覺得你能……」娘雖然是個婦道人,大半生不出庭院,可她總是門戶人家出身,在娘家還讀過幾年學館,又受到家庭的熏陶,心寬著呢。早些時,啟瑞抱著爺爺為他買的書籍苦讀時,娘在背後瞅著,便樂滋滋地自信白語:「孩子有這份勤奮,一定會有個好前程。」這天夜裡,娘便做了一個奇夢,她夢見啟瑞變成了一隻小老虎。小老虎在她身邊親呢了半天,便跑了出去。娘在後面追呀追呀,就是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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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虎跑出村莊,跑進曠野,跑向一座高高的山巔。

兒子到了山巔之後,便恢複了原來的模樣,但身形卻又高又大。只見他立在山頭,手中揮動著一面旗幟,高聲呼叫著什麼。頃刻間,漫山遍野全是小老虎,他們奔跑著、咆嘯著,潮水一般,洶湧澎湃;一忽兒,老虎群便卷著兒子騰雲駕霧,衝上雲霄;一忽兒又鑽進大海!

娘嚇醒了,她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難道兒子就是一隻小老虎,兒子的事業就是高天、在大海?」娘坐起來,點上燈,來到兒子床前。

啟瑞睡得正甜。兒子的睡姿,正像一隻朝著山崗衝去的猛虎:他兩手前伸,頭微昂著,腰微屈,兩條腿蹦得緊緊的。娘點著頭,心想:「像,像夢中的那隻小老虎。」兒子既然像一隻小老虎了,就不必把他關在家中,就得讓他出去闖蕩!

娘決心定了,這才送兒子外出。

段祺瑞跟著娘來到南山崗的土坡上。那是一片雁翅兒排開的墳頭,墳前豎著高高低低的石碑。娘領著,按照祖墳的輩紛,一一跪拜磕頭,娘還念念有聲,乞求列祖列宗「多多保佑,讓啟瑞官運亨通,步步高升,為段氏爭光,光宗耀祖!」當范氏領著兒子來到公公和丈夫的新墳前,想起了無疾而死的丈夫,想起了關愛孫子的公公,再也控制不住心裡的悲傷,坐在墳前,「嗚哇」地大哭起來。段從文死得太突然了。但是,災難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段祺瑞4歲時,祖父在壽州便以「洪楊之亂」為名殺了當地一個劉姓土豪。祖父當兵走了,劉家揚言報復;隔年,其父從文慮及危險,才在合肥大陶崗置田百畝住下。據說此番賊盜多半與前仇有關。段從文本來會在父親之後襲榮祿大夫的,人死了,一切自然空了,留下的,便是寡妻和一群兒女,范氏怎麼不悲傷l

18歲的段祺瑞,很理解娘的心情。他跪在爹的墳前,對娘說:「娘,別哭了。我一定為父親報仇,不除了仇人,誓不罷休!」娘揉揉淚眼,搖搖頭,說:「先別說這些話了,到哪一天再說哪一天的話。娘只盼著你上進,盼你有出息。」

段祺瑞點點頭,說:「我一定為祖宗爭光。不混出個好前程,啟瑞不回大陶崗;不出人頭地,無顏再到祖墳上來。」

——段祺瑞跟隨爸爸在宿遷軍中,認真地讀了幾年書。若不是爺爺暴病身亡,爺爺一定會讓他在科場上露露臉面。可是,由於段祺瑞過早地接觸了官場,除了八股文章之外,他也悉知了官場上的一些人際關係,知道了科場之外武行的作用。爺爺不能算是個學問人,科舉這條路他走不通,他只能靠祖上的蔭德,鬧一個空招牌。然而,爺爺竟自闖了出來,那得算託了太平天國洪揚之福——太平天國興起之後,捻軍也在各地興起。中國的農民運動又進入了一個新時期。朝廷派官兵鎮壓,地方組織武裝「保家」。段現乘機而動。不想,他竟成為淮軍的統領。爺爺的經歷,隱約告訴段祺瑞一個道理:科場之外,陞官還是有途的……

前天晚上,娘在燈下為他收拾行裝,一邊又嘮叨著,要他好好做事,將來混一個像爺爺那樣的前程。段祺瑞對娘說:「娘,你放心,我會像爺爺那樣出人頭地,混個模樣。我還要比爺爺混得更好。」娘驚喜地望著他,說:「你能比爺爺混得更好?」

段祺瑞點點頭。

「爺爺混到統領,官不小了,也不容易,你能比爺爺還好?!」娘不相信。

「娘,」段祺瑞敘說抱負和理由了:「你是知道的,我比爺爺念的書多,知道聖人的治國安天下道理多。再說……」

「說什麼?」娘急問。

「我跟爺爺出去的時候,爺爺咋辦事,我都記住了;爺爺見到大官時,該咋辦,咋說,我也記住了。官場上就那副模樣,一學就會。」「什麼模樣?」娘有點驚訝:小小年紀,尚未出門,就把事情看得那麼容易,這不好。娘說:「你說說,我聽聽。」

「娘,」段祺瑞知道自己把話說過頭了,忙說:「這樣的事,只能心裡明白,說是說不明白的。」

「那為啥?我不信。」

「天底下的事,萬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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