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9節

滕教授說到傷心之處,不禁潸然淚下。陳靄最見不得人家流淚,更何況是一個男人流淚,更何況是她無比景仰無比疼愛的滕教授流淚。她鼻子一酸,忍了好多天的淚就刷刷地下來了。兩人你遞我一張面巾紙,我遞你一張面巾紙,哭了個紅鼻子紅眼睛,十分難看。

還是陳靄先振作起來:「現在大家對你有誤會,所以不敢跟你接觸。往好的方面想,這也說明大家嫉惡如仇,潔身自好——」

「我現在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臭狗屎了。唉,一個人活到這份上,也就沒什麼意思了。我已經把後路都想好了,我還有點錢,都交給你,你替我照顧我父親——」

「你怎麼能想到——絕路上去呢?你死了,你的兩個兒子怎麼辦?他們都是上頂尖大學的料,那得多少學費啊!你為了他們,也應該好好活著,為他們掙學費。」

「這個我也想好了,如果我死了,他們的學費問題就解決了,因為他們想上的是我的母校J大,他們兩個成績都很好,肯定上得了J大。我是J大畢業的,知道那裡的情況,只要是他們錄取了的學生,他們就會有辦法讓你能夠上得了學。如果僅僅是王蘭香一個人的收入,我兒子就在J大的資助範圍內,J大會免去我兒子的學費。如果我不死,反而得自己掏學費——」

她見他連這個算盤都打過了,知道他不是在說氣話,而是當真的,馬上呵斥道:「怎麼盡說這種沒出息的話?現在還在調查階段,還沒結案呢,怎麼就這麼絕望?」

呵斥了一通,又怕反而把他逼上死路了,馬上緩和了口氣,半開玩笑地說:「自殺的事,心急不得,如果你慌慌張張自殺了,過幾天學校結案說你沒問題,那你不白——死了?」

他禮節性地笑了一下,說:「文革的時候,我還小,沒受過衝擊,我家出身也還好,是城市貧民,所以我父母也沒受什麼衝擊,只衝擊過別人。我一直都不理解為什麼那些名人挨了斗就要去自殺,現在我明白了,沒別的,就是眾叛親離的滋味——太難受了——,等於你被每個人都否定了,你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誰說你被每個人否定了?我就沒否定你。」

「你只是同情我,其實你心裡早就否定我了——」

她不想跟他爭論這個,只建議說:「我覺得你應該找個律師諮詢一下,看看這事到底有多嚴重。我總覺得學校對這件事的處理方式有問題,怎麼能夠聽風就是雨,有人瞎舉報就把你停職了呢?事先也不跟你談談,就發email給這麼多人,損壞你的名譽。你可以去問問律師,如果學校真的有問題,你可以告他們——」

滕教授聽了這話,精神為之一振:「真的呢,我怎麼只在操心被人告,就沒想到我也可以告人呢?還是你有頭腦,我現在就來找律師,約好了時間,你陪我去——」

滕教授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律師,據說是專跟學校打官司的,開價很高,但滕教授現在不在乎價高不高,甚至覺得價越高越有獲勝的把握,就定下了這位律師,並約了第一次見面的時間。

跟律師見面那天,陳靄特地朝知識女性的方向打扮了一下,但律師一見到她就問她是誰,聽說只是滕教授的一介朋友,律師就告誡滕教授不要讓外人介入此事。但滕教授堅持要她在場,說如果律師不讓她在場,他就換個律師。

律師無奈,只好讓陳靄參與。滕教授像找到了組織一樣,掏心掏肺地把什麼都告訴律師了,連與龍曉慶的那一腿都如實做了彙報,把陳靄聽得如坐針氈,幾次想打斷滕教授,但怕掃了他的面子,終於沒敢打斷。

律師聽完滕教授的案情介紹,很有把握地說:這是種族歧視。

陳靄嚇了一跳,滕教授也顯得很驚訝,他們兩人還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只在中國人堆里猜來猜去,完全沒想到種族歧視上去。看來人家說的「中國人愛窩裡斗」真是沒說錯,又看來還是律師高瞻遠矚,一下就跳出那窩中國人,直奔另一個種族而去。

律師解釋說:這是C大的pattern(格局,模式)了,他們在最近幾年裡,已經用這種方式搞走了好幾位外籍教授。

兩人頓時目瞪口呆,原來C大這麼險惡?怎麼這幾年一點沒覺得呢?很可能還是窩裡斗的劣根性,根本沒工夫關心窩外的事。

律師介紹說:我以前是C大的法律顧問,所以我知道他們那些道道。去年你們C大有位非洲來的外籍教授,就因為去非洲為C大搞fundraising(拉贊助,募捐)的時候,用募來的捐款為自己買了頭等艙機票,就被C大整了一通,解僱掉了,那位教授在北美找不到工作,只好回了非洲。

陳靄聽了這事,手腳都冰涼了。一張機票就可以解僱一個教授,那滕教授恐怕要被解僱好幾回了。她知道他來去中國,經常是坐頭等艙,還有那次帶她和欣欣還有爺爺回中國,也是他買的票,趙亮回國,還是他買的票。他總說是用積存的mileage(英里數)買的,但他哪來那麼多mileage呢?會不會都是用他拉來的贊助買的?

律師似乎很滿意自己這番演講的效果,大包大攬地叫他們不要驚慌,說有我代表你們,肯定不會搞到非洲教授那一步的。現在我就起草一個律師函,送交你們C大,讓他們知道你們已經委託我代理這事了,他們知道我的名氣,斷不敢再欺負你們。

第二天,律師就把函件起草好,發給了C大,順便也寄了一份給滕教授。陳靄一看,更擔心了:「你看律師在信里也提到什麼C大整人的pattern,這會不會激怒C大?」

滕教授比她更擔心:「也許我不該找律師,如果C大知道我找了律師,肯定懷恨在心——」

兩人越想越覺得律師的做法太危險,但律師函已經發了,他們也沒辦法追回,只好安慰自己:律師跟C大打交道多年,沒經驗也有教訓,應該不會瞎搞,我們還是應該相信律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誠惶誠恐了一段時間,發現律師函並未引發C大更大的報復,兩人又安心了一些,對律師的敬佩又增長了一些,於是不管有事沒事,都定期去見律師,銀子花得似水淌,但滕教授不心疼,花得越多,心裡越安,彷彿舍財一定能夠免災。

學校那邊還真的在進行調查,看得見的調查包括把系裡發給滕教授的手提電腦收去了,把孔子學院的每個老師都叫去談了話,還在漢辦和B大展開了調查;看不見的調查是什麼,就不知道了。

趙亮被學校叫去談話之後,陳靄向他打聽:「他們問你什麼了?」

「沒問什麼,就問了一下孔子學院的事——」

「那你說什麼了?」

「你放心,我肯定沒說他的壞話,他是我的導師,我畢業還指望他的——」

「你知道這點就好,別干那些損人不利己的事——」

「我從來不幹損人不利己的事,我還幫他說好話了。」

「你說什麼好話?」

趙亮表功說:「我說他肯定沒有經濟問題,他幫助我們孔子學院的人,都是自己掏腰包,像我剛來時讀書的錢啊,我回國時的機票錢啊,等等。」

她聽得頭皮一炸:「你提你的學費幹什麼?那都是——私人之間的交往,跟他的行政管理有什麼相干?」

趙亮強詞奪理說:「怎麼不相干呢?既然他是這麼大方的人,怎麼會貪污公款呢?」

她見趙亮已經對學校說了,知道再怎麼糾纏也沒用,遂不跟趙亮多說,馬上跑到滕教授那裡去彙報。

滕教授好像已經失去了分析能力,或者是失去了分析的熱情,似乎既不擔心,也不關心,只說:「我也不知道他這樣說是好是壞,我們到時候問律師吧。」

哪知道,律師也認為趙亮的做法對滕教授的案子有幫助,律師的理由是:既然滕教授掏自己的腰包幫助孔子學院的人,那說明他不是個貪財的人,假若滕教授在經濟上有點什麼問題的話,那一定是因為不了解美國的法律和規章制度,而不是貪污腐化。

這下滕教授看到了一線希望,馬上跟那些受過他幫助的人聯繫,讓他們出具材料,證明他曾經掏自己腰包幫助過他們。

陳靄對此將信將疑,私人掏腰包幫助朋友,是一回事;貪污挪用公款,是另一回事。一個人完全可以一邊掏腰包幫助朋友,一邊大把大把貪污公款,怎麼可以用一個人對朋友的私人情誼去證明這個人在經濟方面的正直清白呢?但律師是美國土生土長的白人,又在美國幹了這麼久的律師行當,應該比她懂得更多,她也不便多言。

審查的事拖了一個多學期,終於有了階段性結果,由負責孔子學院的provost(副校長)給滕教授發了一個函,稱由於他在學校發給他的電腦上存有大量私人照片,違反了C大某規章制度第某條,現經學校討論,決定解除他孔子學院院長職務。至於他的教職問題,將由他系裡與他interview(談話)之後再作決定。

滕教授和陳靄仔細研讀了這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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