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7節

趙亮考成這樣,陳靄並不覺得意外,相反,如果就像趙亮這麼個複習法,還把碩士研究生綜合考試給考過了,那她真要把美國的碩士學位看得一文不值了。

而趙亮,顯然沒預料到會考砸,在家罵罵咧咧了好幾天,先罵出題的教授,不按常規出題,偏要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來,肯定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然後花了很多時間向陳靄證明那教授的題出得太沒道理,她也不想辯論,似聽非聽的,由著趙亮發牢騷。

最令趙亮罵不絕聲的,就是那幾個一同押寶的同學。據趙亮事後調查,發現那幾個人雖然是押了寶,但並不是真的只背了那幾道題,個個都放寬尺度,多背了一些題,有的多背了一倍兩倍,有的多背了三倍四倍,還有個傢伙,據說把所有的題都背了。只有趙亮,老老實實按照大家押的寶去背題,結果就他一個人沒考過。

趙亮把那些陽奉陰違口是心非的狗娘養的大罵一通,然後跟陳靄打商量:「你說我要不要把他們幾個都告了?」

「告什麼?」

「告他們舞弊!他們背的都是你的答案,憑什麼他們都過了,而我卻不能過?早知道是這樣,我根本就不會把答案給他們複印――」

她大吃一驚:「你把我做的答案都給他們了?」

「嗯。他們說交換答案,我就跟他們交換了,但我發現他們的答案都沒你做得好――」

「你還看得出他們的答案沒我做得好?」

「沒你的答案長嘛――」

她懶得跟他多說,只警告他:「我勸你別去告人家,一個是你沒把握人家考試答題用的是我的答案,另一個,即便你能證明他們用的是我的答案,你也脫不了干係,抄的和被抄的,都有責任,況且你自己也是用的我的答案――。再說,就算你把別人告倒了,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還不是沒過?損人不利己的事,何必呢?」

趙亮咕嚕說:「那就這樣便宜那幾個小子了?」

「你還是先為自己想想辦法吧――」

辦法很快就有了,不過不是趙亮想出來的,而是滕教授出面斡旋的結果。研究生的綜合考試,系裡允許考兩次,但要等到下一次考試時間,跟下一次的考生一起考,也就是半年之後才能考。不知道滕教授做了些什麼工作,系裡允許趙亮馬上重考,而且只需要寫兩篇論文就行,但其中一篇必須被專業雜誌或會議接受,而且署名必須是前三名作者之內。

這個要求對別人來說可能很難達到,但滕教授剛好有篇特邀論文已經寫好,正準備提交,是根據陳靄為趙亮寫的一篇學期論文加工而成的。滕教授說本來應該將陳靄列為第一作者,但因為是特邀論文,不得不打他的旗號,只好讓他做了第一作者,陳靄做了第二作者,現在無非是把趙亮的名字也加進去,算作第三作者,就達到了系裡的要求。

趙亮的另一篇論文自然還是陳靄代勞,寫好後讓滕教授過目,然後交上去,很容易就通過了。

這下趙亮同學(是真同學啊,不是網路用語,也不是諷刺用法)終於考過了綜合考試,具備了寫論文的資格,而寫論文有陳靄頂著,可謂萬無一失。趙亮喜壞了,春風得意,逢人就吹,好像碩士文憑已經到手了一樣。

更令趙亮喜不自勝的,是他的工作也有了眉目。他下學期就不用修課了,可以只注三個學分,論文答辯用的,所以他已經可以開始全職工作了。滕教授為他到處奔波,終於取得了國內外的一致同意,擬從下學期起,聘趙亮為孔子學院正式工作人員,工資由孔子學院和C大兩邊共同付給,比做GA時高了兩倍不止。

真所謂「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趙亮這邊好事連連,學位有望,工作有望,而龍曉慶和舒琳那邊則前途無亮,留洋沒了,工作沒了,一片悲慘景象。

龍曉慶似乎認了命,沒再麻煩滕教授給她延長,已經定好了回程機票。舒琳似乎也接受了被解僱的命運,把自己在孔子學院的辦公桌收拾一空,雖然在學期結束前每天還來點個卯,但其實已經不幹活了,只是跟大夥聊聊天,再就是跟龍曉慶碰個頭,然後兩個人就開車出去shopping(購物),說是要買些禮品帶回國去。

大家知道這兩人在「放起身炮」,又想到再過一段時間,自己也會淪落到這個地步,於是惺惺相惜,睜隻眼閉隻眼,由著她們去。

陳靄見一切都這麼順利地解決了,才定下心來考慮下一步。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考慮「下一步」,以前也想過等趙亮畢業了,找到工作了,她就如何如何,但那時的考慮,都算不上真正的考慮,或者算不上考慮「下一步」,而是在考慮「今後」。

「今後」,多麼含糊的一個詞!只要不是今天,不是今天以前的某天,那麼一直到你死的那天,都是「今後」。

當一件事離你還十分遙遠的時候,你考慮起來,是一種感覺;當那件事離你非常近,幾乎迫在眉睫的時候,你考慮起來,又是一種感覺。考慮遙遠的事情,就像拿著劇本綵排一樣,雖然也能進入角色,哭得眼淚嘩嘩的,但你知道那畢竟只是綵排,萬一演砸了,還可以重來。一定要等到臨上台了,手中的劇本被收走了,演好演壞在此一舉了,你才會開始怯場。

她現在就是在真正的考慮,從前談了很久的「今後」,今天終於迫在眉睫了。趙亮的學位已經快拿到手了,工作已經八字有了一撇了,她得決定是否跟趙亮離婚了。

她曾經非常非常希望跟趙亮離婚,想一勞永逸地解除替趙亮讀書的繁瑣勞動,想永永遠遠地逃脫陪趙亮「打炮」的羞辱差事,想無牽無掛正大光明地跟滕教授結成夫妻,相親相愛,白頭到老。

但到了這一切似乎就在眼前的時候,她卻感到一種倦怠,不是不想做這一切,而是暫時沒有熱情和精力做這一切,有點像大學快畢業時的感覺,工作單位已經找好了,上班時間也定了,但就是不想立即上班,不是不愛那工作,也不是不想上班賺錢,只是想休息一段時間,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既不想從前的學習,也不想今後的工作,就那麼無所作為地過一段時間,就那麼懶懶散散地過一段時間,因為一旦開始工作,就像馬兒上了籠頭,不到退休,你是沒有機會好好休息的。

現在也一樣,她既不想跟趙亮在一起生活,也不想跟滕教授在一起生活,只想一個人(當然得帶著孩子和媽媽)過一段時間,等她休息好了,等她再度煥發生活的熱情了,再來決定「下一步」。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個意思向滕教授說清楚,如果她說她暫時不想跟他在一起,他一定會很受傷,以為她仍然沒原諒他。其實她對他那事真的說不上原諒不原諒,她好像已經患上了「人格分裂症」,至少分裂成了兩個陳靄,一個是不得不跟趙亮「打炮」的陳靄,另一個是潔身自好,與滕教授相愛的陳靄。

不僅如此,她還把滕教授也給分裂了,至少有兩個滕教授,一個是不得不跟龍曉慶上床的滕教授,另一個則是潔身自好,與她真誠相愛的滕教授。

當她剛發現滕教授和龍曉慶的事時,她曾經很痛苦,彷彿是潔身自好的陳靄遭到了潔身自好的滕教授背叛一樣,世界坍塌了,生活走樣了,愛情變得令她不懂了。但從那天晚上她恢複跟趙亮的夫妻生活之後,她的人格就分裂成了兩個,滕教授背叛的,就不再是潔身自好的陳靄,而是跟趙亮「打炮」的陳靄,其實也說不上背叛,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彼此彼此。

以前她聽到「人格分裂症」這個詞的時候,沒有什麼感性認識,覺得離中國人很遙遠,因為中國人大多是腳踏實地的人,或者說很物質的人,剛從極度貧乏中掙扎出來,關心的都是日常需求,鼻子尖上的一點利益,不外乎是「存錢、存錢、買房」「存錢、存錢、買車」之類。只有那些愛胡思亂想的外國人才會得「人格分裂症」,他們房子有了,車有了,沒什麼可追求的了,成天無所事事,就想七想八,想成了人格分裂症。

聽說有個外國女孩有三十多種人格,每個人格都有一個名字,每個人格都各不相同,而患者把自己的幾十種人格分得清清楚楚,什麼場合該誰上場,絕不會張冠李戴。

她曾經是不相信這些鬼話的,但現在她開始相信「人格分裂症」這回事了。她就是「人格分裂症」,跟趙亮「打炮」的陳靄和潔身自好的陳靄,絕對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的兩面,根本就是兩個人,互不相關的兩個人,所以她老早就停止為滕教授和龍曉慶的事難過了,她也老早就停止為自己跟趙亮還在干著「打炮」的事而羞愧了。那都是誰呀?不都是另一個陳靄么?關她什麼事?

她由此想到,那什麼「阿Q精神」啊,什麼「精神勝利法」啊,什麼「以旁觀的態度看待自己的生活啊」,等等,不都是「人格分裂症」么?不都是一種跳出人生痛苦的方式么?成功的時候,幸福的時候,就把自己當成自己;失敗的時候,痛苦的時候,就把自己當成旁人。只有這樣,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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