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節

陳靄還沒走到門邊,就聽滕教授跟在身後說:「我吃完了,我也上樓去睡了——」

她一聽,馬上轉過身,像使定身法一樣伸出兩手,嘴對著早餐桌努了努,又對著廚房的水池努了努。

滕教授果真被定住了,但只是茫然地看著她,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她低聲說:「把碗筷放到水池去,不然明天就幹掉了,怎麼洗?」

滕教授恍然大悟,像小學生一樣,一切行動聽指揮,乖乖地把碗筷放到水池裡去了,然後得意地望著老師,準備得表揚。

陳靄見這個學生悟性太差,已經失去循循善誘的耐心,幾步搶到水池邊,打開水龍頭,往碗里放水,嘴裡教育道:「碗里不裝水,不一樣會幹掉嗎?」

「哦,要放水啊?」

「那你以為怎麼樣?」

「我以為放進水池就行了——」

「為什麼?」

「水池裡濕潤嘛——」

陳靄哭笑不得,知道遇上了一個偏科的學生,有些功課出類拔萃,有些功課一竅不通。她也不等明天了,知道這碗放到明天還是該她洗,不如現在就洗了,也好安心睡覺。她這個人最怕水池裡泡著臟碗了,泡在那裡就睡不著覺。今天因為是在別人家,本來想偷下懶的,但已經站到水池邊來了,不把碗筷洗了肯定是睡不著的。

就一個碗,又沒幹掉,很容易就洗好了,她把碗筷放進用作碗櫃的洗碗機里,用洗手液洗了手,沖乾淨,伸手去拿紙巾擦手。但滕教授站的位置剛好擋住了她拿紙巾的路,她只好說:「請幫我拿張紙巾。」

滕教授彷彿得到了一個立功機會一樣,旋風般地滿屋子找起紙巾來,陳靄也懶得再作指點,知道這人是孺子不可教也,教他所花費的時間比自己乾花費的時間更多,便自己走過去拿了一塊紙巾,邊擦手邊往廚房的垃圾桶邊走。哪知道站在垃圾桶附近的滕教授剛剛發現紙巾的藏身之處,如獲至寶地沖將過來,跟她撞個滿懷。

兩人都撞得一踉蹌,陳靄體積小,重量輕,更加踉蹌一些,被撞得往後倒去,滕教授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兩人剛一站穩,又都跳開去,滕教授後退幾步,讓陳靄去垃圾桶丟紙巾,自己則站在靠門的那邊通道上發獃。

陳靄丟了紙巾,想回樓上去,但滕教授站的地方又剛好擋住了她。她見他直愣愣地盯著她,心裡一慌,以為自己的睡衣扣子沒扣好,或者什麼地方裂了縫。她低頭望了一陣,沒發現什麼破綻。她穿著長袖睡衣長睡褲,睡衣的每粒扣子都扣得好好的,只差連風紀扣都扣上了,睡褲則是從胸前一直穿到腳下,該遮的不該遮的都遮住了。

她想滕教授大概是認出了這睡衣,才會這麼起勁地盯著看,便解釋說:「這是王老師的睡衣,她叫我今天就在這裡過夜,我說我是從實驗室來的,什麼都沒帶,她就把這套睡衣借給我穿——」

「哦,是她的?」

「你沒見她穿過?」

「沒有。」

「不會吧?這又不是新買的,你怎麼會沒見過?肯定是你忘記了——」

「可能吧。」

陳靄建議說:「這樣吧,我上樓去換衣服,你也去穿衣服,然後送我回去,你今晚可以回到大睡房去,跟王老師和好——」

「還大睡房,我今天本來是準備睡在辦公室的,是因為你要到我家來,我才跟回來,呆在家裡,怕她——欺負你——。既然你現在要走,那也行,我先送你回去,然後我到辦公室去——」

陳靄知道這完全是找死,堅決反對:「不行,你不能跑辦公室去。你把我送回去,你得回來,想辦法跟王老師和好,不然我今天不白勸一通?」

「她叫你今晚在這裡過夜,你也答應了,如果你半途跑掉,她肯定要疑神疑鬼,還以為我跟你之間——發生了什麼呢——」

陳靄被唬住了,不敢再提回去的事,只低聲說:「那我回樓上睡覺去了,別讓她看見了生誤會——」

滕教授沒再啰嗦,閃到一邊,讓陳靄過去。陳靄幾步走到門前,聽到滕教授在身後說:「Have a sweet dream(做個好夢)。」

陳靄回到樓上的大睡房,躺回床上,但怎麼也睡不著,更別說做夢了,腦子裡老轉著一個念頭:這是滕教授曾經睡過的位置,在被滕夫人趕出去之前,滕教授就是睡在這張床上,就睡在這個位置上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轉這個念頭,也不知道如何把這個念頭從腦子裡趕出去,轉著轉著,眼前還出現了滕教授夫妻做愛的鏡頭。

她借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偷偷看了看身邊睡著的滕夫人,天哪!不看還好,一看真是嚇一跳!一個人醒著和睡著的樣子,怎麼可以有這麼大的差異?雖說滕夫人醒著也不算個美人,但至少還是個活人,雖不可愛,但也沒這麼可怕。

現在倒好,滕夫人閉著眼,張著嘴,頭髮散亂,全無生氣,像一具屍體,皺巴巴的睡衣,裹在沒有形狀的身軀上,睡衣下擺大敞八開,露出黑糊糊的兩條大腿,鬆弛的肥肉攤開在床上,像一大灘爛泥。

陳靄實在想不出哪個男人看到這一灘爛泥會有爬上去的衝動,不免對滕教授生出一份同情之心。她一個外人,而且只是睡在這灘爛泥的旁邊,她都感到不自在,更何況滕教授還得趴到這灘爛泥上去,甚至深入到爛泥裡面去,想想就噁心。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睡態,應該不比滕夫人強多少,頂多就是身軀膚色沒滕夫人的那麼黑,但那不過就是肥沃的污泥與貧瘠的沙泥的區別。難怪趙亮總愛在黑地里做那事,很可能就是覺得她像一灘爛泥,慘不忍睹。

趙亮總是把那事稱為「放炮」,每次做那事的時候,趙亮都是那句開場白:「憋了好幾天了,今天放一炮吧。」

她本來對那事就沒多大興趣,一聽這話就更沒興趣了,甚至有種噁心的感覺。但她知道這是妻子的義務,份內的工作,妻子不盡這個義務,不完成份內的工作,丈夫就會去找別的人來頂替妻子,最終會以離婚告終,所以她一直以來都克勤克儉地盡自己做妻子的職責。所謂「克勤」,就是從不正面拒絕趙亮「放炮」的要求;所謂「克儉」,就是盡量尋找合法的借口替趙亮節約「炮彈」。

趙亮從來沒像電影里的那些戀人一樣,在做愛之前做點甜蜜浪漫的動作,趙亮甚至沒吻過她的身體,最親密的動作就是親嘴,但她剛好不喜歡親嘴,因為親嘴會給她嘴裡留下一股口水味,而且是不新鮮不健康的口水味,一股怪異的臭味,很不舒服。每次趙亮想來親她的嘴的時候,她都死閉著嘴,頭使勁扭來扭去,趙亮試幾下不行,只好放棄。

她從來不敢看趙亮趴在她身上時的那個面相,儘管關著燈,但隔得那麼近,還是能看見,齜牙咧嘴,咬牙切齒。她做愛的時候從來都是閉著眼睛,有次她偶爾睜開眼,發現趙亮也是閉著眼的,讓她覺得十分滑稽,怎麼男的也閉著眼做愛?想想看,黑地里,兩口子,都閉著眼,像兩個瞎子,在那裡鬥來鬥去,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那時她最盼望的就是例假來臨,來例假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愛了。

但她的例假就是那麼不合作,出國之前,她需要例假做掩護的時候,例假總要隔個四十天左右才會來一次;出國之後,她用不著例假做掩護了,結果例假卻變成了規律性的一月一次,准得像死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婚姻生活里最不受干擾的階段,就是兩次懷孕期。第一次是懷欣欣,頭一胎,金貴得很,自從懷上,她就不讓趙亮碰她,怕把胎兒碰掉了。趙亮也算聽話,叫不碰就沒碰。趙亮那時正在考碩士讀碩士,每天在學校做學問做到半夜才回來,大概也沒什麼心思和精力碰她。

第二次懷孕,是計畫外的,政策不允許生二胎,她只好去人工流產。胎兒刮下來後,手術醫生告訴她:是三胞胎,三個兒子!

趙亮為這事唏噓了很久,一直怪她不該去做流產,趙家就是想她生兒子,她第一胎生了女兒,趙亮雖然嘴裡沒說什麼,但行動上很淡然,成天都貓在學校里用功,晚晚都搞到半夜才回來。

陳靄就安寧了這麼兩個階段,其他時間,主要靠例假,來了例假就可以不做愛,這一點是她跟趙亮兩人為數不多的共識之一。

要依她的,一輩子沒性生活都沒問題。她沒把性生活摒除出她的生活,一是因為那是妻子的責任和義務,二是她好歹是個學醫的,知道沒性生活對健康不利,但究竟是怎麼個不利法,什麼樣的性生活才對健康有利,她的性生活對她又怎麼個有利法,她都沒深入想過。

可以說她這一生對性的態度都是按科學辦事,按法律辦事的態度,按科學辦事,就是所謂沒有性生活對健康不利,按法律辦事,就是所謂妻子的責任和義務。但她從來沒有從自己的角度渴望過性生活,既沒有心理上的渴望,也沒有生理上的渴望。

但今天不知是怎麼回事,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奇怪,好像有點坐立不安一樣,不知道自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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