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節

老闆家的聚會還真沒請美國人——除了滕教授這個美籍華人之外。老闆這次請的幾乎全都是歐洲國家來的人,有俄國的,羅馬尼亞的,保加利亞的,匈牙利的,捷克的,阿爾巴尼亞的,等等。

滕教授開玩笑說,今天是「華沙條約國」大聚會。

賓主都會心地笑,陳靄也跟著笑,但她其實不知道「華沙條約」是什麼,咋一聽,還以為是跟「八國聯軍」類似的東西呢。她這人對「條約」二字有點敏感,都是叫中學課本給鬧的,那裡面一談到條約,就是不平等條約,給她留下了後遺症。

這次總算從滕教授的解說里搞明白了什麼是「華約」,什麼是「北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還有「華約」與「北約」之間的關係。

難怪老闆不喜歡美國人,一個是「華約」的,一個是「北約」的嘛。看來意識形態這玩意還真是厲害,這麼多年過去了,蘇聯已經解體了,「華約」也早就解散了,老闆也來到了「北約」的國度內,正在申請美國綠卡,但感情上還是這麼格格不入,就是不喜歡「北約」的人。

這件事,就像很多別的事一樣,陳靄都曾經是模模糊糊,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但經滕教授一講解,她就豁然開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世界局勢頓時變得明朗起來,人際關係頓時變得清晰起來,讓她有一種「活到今天,才總算活明白了」的感覺。

陳靄發現滕教授就像一個知識的海洋,腦子裡不知道儲存了多少知識,天上地下,國內國外,對任何話題都是了如指掌,而且都能談得深入淺出。說他「深入」,是因為那些話題都不是柴米油鹽一日三餐之類的東西,很多都是她聞所未聞的話題,而且滕教授都是從令人景仰的高度和深度來看問題。說他「淺出」,是因為無論多麼「深入」的話題,經滕教授一講解,一歸納,一指點,就令人豁然開朗,真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這次聚會,陳靄送給老闆的禮物,是一個紅絲繩吊著的玉佛像。滕教授用英語向賓主們介紹了玉的英文名字jade的來歷,玉的種類,中國最著名的四大玉石,玉在中國文化里的象徵意義,跟玉有關的中國成語等,把主人聽得如獲至寶,把賓客聽得艷羨不已,連陳靄都聽迷糊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瞎了眼睛,把偉大祖國文化遺產的什麼瑰寶送給了老闆。

滕教授送給老闆的是一幅中國水墨畫,並介紹說是中國某著名畫家的真跡。滕教授還向賓主介紹了中國水墨畫的特色,與西洋畫的區別,與中國詩歌的關係等,講得頭頭是道,迷倒了「華沙條約國」全體成員,更迷倒了陳靄。

其他客人也好生了得,會彈鋼琴的就有好幾個,還有幾個會拉提琴的,甚至有一個吹笛子的,不過不是中國的土笛子,而是外國的洋笛子。

滕教授似乎不會什麼樂器,但他有條好嗓子,唱了一首「我的太陽」,不知道是用哪國語言唱的,不像是英語,因為陳靄聽不懂歌詞。當然,即便是英語,她可能也聽不懂。她覺得歌詞里的英語特別難懂,哪怕是她知道的詞,一旦唱到歌里去了,她就聽不懂了。

滕教授「咿咿哦哦」唱歌的時候,老闆和幾個客人一起為滕教授伴奏,老闆彈鋼琴,滕教授站在鋼琴邊,一手扶在鋼琴上,另一隻手時而痛苦萬狀地捂住心口,像是在為愛受苦,時而又熱情洋溢地向前伸去,彷彿在召喚心愛的女人,跟電視里的那些歌劇演員有得一比。

她發現老闆手裡彈著琴,但眼睛從來沒望過鍵盤,一直是半仰著頭,含情脈脈地看著滕教授,嘴唇還一張一合的,彷彿在無聲地跟唱。她突然覺得這兩人才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郎才貌,女才貌,郎女皆才貌,連名字都是那麼般配。

置身在這麼一群精英之中,陳靄覺得自己像只丑老鴨,不僅丑,而且傻,又老,沒有變成天鵝的希望。她老闆這麼藝術風雅的人,邀請她肯定是看在滕教授的面子上,因為所有的來賓當中,就她一個人什麼樂器都不會,也不太懂他們的話題,連英語都說不順暢。她在這樣的聚會上,頂多能幫老闆燒茶做飯,但老闆請了專業餐飲人士來catering(提供餐飲服務),她想幫忙也幫不上。

幸好滕教授一直在關照她,向她介紹各種食物,不時跟她簡單交談幾句,把她介紹給與會客人,即便是在跟其他客人談話的時候,滕教授也沒忘記偷偷對她wink(眨眼,擠眉弄眼)幾下,使她覺得很溫暖,沒被冷落,不然她真的不想再呆下去了。

此次聚會,滕教授出足了風頭,但陳靄的工作,卻並不像滕教授說的那麼簡單。聽滕教授的意思,好像只要她老闆給她下個聘書就行了,但實際上還得通過學校人事部門,要走繁瑣又正規的招工路子。

老闆這次決定招收兩個博士後,兩個實驗員。這四個positions(位置)都要在C大人事處的招聘網頁上公布,由於陳靄不是美國人,所以她處於劣勢,只有在沒有合格的美國人來應聘的情況下,位置才能給陳靄這樣的外國人。

陳靄一聽就慌了,馬上打電話給滕教授,問該怎麼辦。

滕教授一點不慌:「這沒什麼嘛,不過是走走過場,合格不合格,還不都是你老闆一句話?你大膽申請博士後的位置,我保證你不會有問題。」

陳靄沒這麼大把握,她想申請實驗員的位置,但滕教授堅決不同意,說那樣的話,就讓他的努力前功盡棄了。她拗不過滕教授,只好硬著頭皮申請了博士後的位置。

申請截止後,老闆從幾百個申請人當中挑選了一些人面試,陳靄也被挑中了。她很希望第一個面試,那樣的話,是死是活馬上就見分曉。但她又希望最後一個面試,可以多一些時間準備準備。結果是:她的面試時間既不前又不後,在中間。

那段時間,不斷有人來找老闆,「華約」「北約」「亞太條約」的人都有,一個個西服革履,有的拖著小行李箱,有的夾著公文包,個個都是學富五van(麵包車)的樣子。

陳靄知道他們都是來面試的,不免嚇得心砰砰跳,特別是看到那些人面試完了,從老闆辦公室出來,仍然是信心十足,像是胸中裝了個竹掃帚一樣,她的心就一沉到底:完了,老闆肯定把這個人錄取了,我沒機會了。

她真想把自己的申請撤回來,免得丟人現眼。老闆怎麼可能看上她?不說別的,那些人的英語就不知道比她強多少倍。她那破英語,每次跟老闆說「sheet」(張,篇),都讓老闆聽成了「shit」(屎,屁話),難道老闆放著那些英語像溪溝流水一樣順溜的人不招,反而會招她這個說話磕巴的人做博士後?

每次有人來面試,陳靄就忍不住要給滕教授打個電話:「今天這個人肯定拿到這個position(位置,工作)了。真的,他英語說得太好了——」

「你怎麼知道?」

「他到我們lab(實驗室)來問過路的嘛——」

「問個路你就知道他英語好?我還會用七八種語言問路呢。」滕教授安慰她說,「就算他英語好又有什麼關係?你老闆又不是在招英語老師,她招的是博士後,是搞幹細胞研究的,口語好不好,並不重要。」

「但是我–」

「別『但是我』了,你聽我的,我說沒問題就沒問題,別自己嚇自己。你說說看,我的預測哪次出過錯?每件都按照我說的發生了,這次也不會例外。」

「我就是擔心我英語不好,面試的時候——連問題都聽不懂,聽懂了也答不上來——」

「怎麼會呢?你老闆也是外國人,說的英語也有口音,那些人從來沒聽過你老闆說話,突然一聽,也未必聽得懂。而你跟你老闆做了幾個月了,她的口音你聽熟了,她研究的東西你也知道,怎麼會聽不懂答不上來呢?英語這玩意,關鍵是膽子要大,要敢說,別老想著語法錯誤,也別想著讀音準不準。英語的unication(交流)主要靠辭彙,語法和發音只起美化作用,就算你說了I works(「我工作」,動詞的詞尾有錯誤),也不影響unication。」

每次跟滕教授談一下,陳靄千瘡百孔的信心就得到極大修補,就又能堅持下去了。她抓緊時間,儘可能多看有關論文,又按滕教授教的方法,自己設計了一些提問,然後對著電腦rehearse(排演),一會扮演老闆,一會扮演她自己,自問自答,把問答都錄下來,然後一遍遍放出來聽,看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進。

她發現這個方法非常好,剛開始的時候,她對著電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練了幾天,她就能對著電腦說一大篇了。她發現只要是跟她的課題有關的問題,她答起來越來越順手,因為那些詞雖然生僻,雖然很長,但一般就一個意思,好懂,好記,不像那些跟生活有關的話題,小詞多,習慣用語多,每個詞的意義又很多,很難掌握。

為了這次面試,滕教授專門開車帶陳靄去一個outlet mall(廠家自銷市場)買面試服裝,他說那裡都是名牌廠家開的自銷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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