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節

陳靄今生最遠途的一次旅遊旗開得敗開門黑,讓她心裡好不煩惱!

要知道,她那兩個箱子里可裝著她到美國來的全部家當啊!她的鍋盆碗盞們在箱子里,她的衣褲鞋襪們在箱子里,她的被子(沒有「們」)也在箱子里,連她帶來做最初三天口糧的康師傅快餐面們都在箱子里。可以說她那兩個箱子就是她隨身攜帶的半個家,放大了說,則是她帶來的一片中國!

那兩個箱子,她收拾了差不多兩個月,簽到證之後就買了,放在家裡,不時放點東西進去,又不時拿點東西出來,整體規劃,綜合治理,精打細算,排列組合,力求將美國之行所需的物資全部塞入。塞了這麼兩個月,已經塞出感情來了。

現在她人到了,箱子卻沒到,彷彿把兩個密友走丟了一樣,心中萬分失落。最糟糕的是,箱子沒到,她連換洗的內衣褲都沒有!還不知道箱子哪天才能送到,甚至不知道送不送得到。她忍不住擔心地問:「箱子還——找不找得回來?」

「找肯定是能找回來的,找不回來航空公司會賠你,就是麻煩一點——。」小張看看錶說,「我們走吧,原來以為接到你就可以走人的,哪裡知道出了這檔子事——」

陳靄想起他說過照顧孩子的事,心裡一慌,不知道當爹的出來這麼長時間,家裡孩子有沒有人照顧?她不好打聽他家裡的事,只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耽誤你了,都怪我,都怪我——」

兩人走出候機廳,來到機場的停車場,坐進小張那輛半新不舊的汽車。小張說:「你把地址給我——」

陳靄趕緊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找出地址,恭敬遞上。這是她通過「C大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的BBS找到的住處,跟人合住,但有自己的房間,只共廚房和洗手間,同住的是個在C大讀書的女學生,叫小杜。

小張看了地址,說:「噢,我知道這個地方,離C大挺近的,走路二十分鐘就到,不過那塊不大安全,你怎麼想到跑那裡去住?」

陳靄一聽說那塊不安全,眼前就閃現出一些只在電影里看到過的兇殺鏡頭與警匪槍戰鏡頭,耳邊有子彈的嗖嗖聲,不禁擔心地問:「那塊不安全啊?我在網上看到那塊離C大近,想著上班可以方便一些,沒想到——大學附近還不安全?」

「大學附近最不安全。」

「啊?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你沒車,也只能住在C大附近。」

車開到機場的出口,小張按下車窗,把停車牌從收費的小窗口遞進去,過了片刻,收費亭的屏幕上顯示出「$6.00」的字樣。陳靄連看幾遍,特別注意小數點的位置,確信是六美元,而不是六百美元,不由得舒了口氣。當時看小張那個緊張模樣,她還以為停車費會是個天文數字呢!

她一直在惦記著付停車費的事,老早就把錢包掏了出來,捏在手裡,現在看到數字,馬上從包里拿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遞給小張。

但小張正全神貫注地跟收費人說話,根本沒注意她遞過去的錢。收費的是個黑女人,說的什麼陳靄聽不太懂,但小張說的英語雖然磕巴,她反而句句都能聽懂。她聽見小張在對收費的人講行李丟失的事,大意是說如果不是行李丟失,他就用不著在停車場停那麼久的車,所以這停車費不該他交,該航空公司交。

收費的人是坐在封閉的玻璃小亭子里的,說話的聲音好像是由擴音器傳出來的,瓮聲瓮氣的,特別不好懂。陳靄一句都沒聽清那個收費的女人在說什麼,但她能看見橫在車前的那根杆子沒有揚上去,知道黑女人跟小張的看法有著天壤之別。現在黑女人是統治階級,手裡掌握著那根欄杆,他們的車既不會鑽桿,又不會跨欄,只能等到黑女人開恩才能離開機場。

俗話說,「人在矮欄處,不得不交錢」,陳靄再次把手裡的美元遞給小張:「就交了吧,我這兒有——」

但小張不理睬她,繼續跟那收費的女人爭執。後面跟來的車已經好長一串了,有的竟然不耐煩地按起喇叭來。陳靄覺得那些人肯定是在按她喇叭,但那收費女人的理解顯然又有天壤之別,終於揚起了欄杆。

這個小插曲極大提高了小張的情緒,一掃方才滿臉的陰霾,有點得意地對陳靄說:「這是你到美國的第一課:對美國人,就不能講客氣,他們是些欺軟怕硬的傢伙。如果那女人今天非得讓我付這六塊錢不可,我就去告她種族歧視——」

從機場到陳靄的住處開了半個多小時,兩個人沒怎麼說話。陳靄是個怕冷場的人,跟人出去一般都會找點話題聊聊。但跟小張似乎沒什麼可聊的。聊生活,又怕觸動了小張婚姻不幸那根弦;聊工作,又怕觸動了小張職場失意那根弦;誇了兩句小張的車,小張不領情,說「這破車,哼」;貶了兩句D市的高速公路,小張不答應,說:「再不咋地,總比國內強,至少不收費。」

陳靄自慚形穢,遂不再啰嗦,老老實實坐車裡,假寐。

到了陳靄的住處,運氣不錯,雖然比預定的時間晚到了幾個小時,但同屋小杜正好在家,不過正掛在電話上,接待陳靄都只用眼神進行,小杜微笑著大力眨巴了幾下眼睛,大約是「歡迎你」的意思,然後一招手,把陳靄帶到一個房間門前,指指房間,再指指陳靄,大約是「這就是你的房間」的意思。做完這兩招,小杜就隱身到自己房間繼續打電話去了。

小張陪陳靄里里外外看了一下,說:「這房子還行,我剛到美國來的時候,住的比這差多了,反正你就半年,湊合一下就過去了,就是這塊比較亂,你要小心點。」小張又看看錶,說,「對不起,我家裡還有事,我得回去了——」

陳靄聽說小張要走,心裡居然產生了一點依依不捨的感覺,在D市這個茫茫人海里(雖然沒看見幾根人毛,但除了「人海」這個說法之外,陳靄還真想不出一個更富詩意的詞兒來),小張就是她唯一的一根稻草了。但想到人家小張的孩子還等在家裡,今天接機已經耽誤了好幾個小時了,再抓著人家不放,就沒天理良心了,只好說:「你快回去吧——今天多虧你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找到這個地方。等我的行李到了,我再把給你帶的禮物送過去——」

小張走後,陳靄才開始仔細打量自己將要居住半年的這個窩,是套兩室一廳的公寓房,地上鋪著地毯,牆壁刷得潔白,但沒什麼裝修,也沒什麼傢具,真的稱得上「家徒四壁」。她房間里空蕩蕩的,沒床,什麼都沒有,就一個走得進人的衣櫥,像個小房間,她走進去看了一下,沿著牆有兩道橫杆,橫杆上掛著幾個衣架。雖然衣架上空蕩蕩的,但在這家徒四壁的環境中,也給了她一點「家」的感覺。

廚房則是廚徒四壁,幾乎沒有炊具,但有很多的儲物櫃,頭頂上沿著牆一溜,跟灶台平齊的還有一溜。這兩溜柜子很合陳靄的意,她最喜歡廚房裡柜子多多了,因為她廚房裡總是有無窮無盡的東西,無論多少柜子她都能塞滿。

她四處查看了一通,覺得房子還比較令人滿意,就是行李沒到這點太煩人,不然的話,她此刻應該是打開箱子,把衣服掛起來,把鍋子拿出來做飯,那就很有「一戶人家」的氣氛了。噢,還沒米,但至少可以燒點水,煮包快餐面吃吃。快餐面是「過來人」叫她帶的,說你初到美國的那幾天,沒米沒面的,不能做飯,只能吃麵包,一定要帶幾包快餐面,打發頭幾天。

想到快餐面,她才發現肚子好餓啊。剛才在路上她就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了,想提議去吃個飯,又怕耽誤小張更多的時間,想提議去超市買點食物,也因為怕耽誤小張而沒有開口,就這麼私奔一般地從機場逃到了這裡。

她想等小杜打完電話了,向小杜打聽一下附近的情況,比如商店在哪裡,公車站在哪裡等等,然後出去買點吃的用的。她見小杜這麼年輕,都敢一個人住在這裡,心想也許這塊沒小張說的那麼兇險。

小杜一直在打電話,陳靄不好意思打斷人家,只好坐在客廳的一個舊沙發上等候。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天已經黑了,肚子更餓了,搞東西吃已經成了當務之急,可別到美國的第一天就餓死掉了,那就成了千古笑談了,在哪裡不好死,還專門跑到美國來死?而且是餓死?那還不如直接跑非洲去。

她走到小杜房間門口,但裡面已經沒有講電話的聲音了,她不知道小杜是睡覺了,還是出去了。猶豫了片刻,她敲了敲門,沒人回答。她大著膽子推開房門看了一下,沒人,小杜肯定是出去了。

她只好一個人出去買東西,剛打開門,就聽到節奏聲跟強的音樂,那個咚咚的節奏,像把包了棉花的鎚子,一下一下都敲到心上,很震動,但不疼。她四處張望了一下,看到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汽車,幾個深色男站在車邊,車色,膚色,夜色,融為一體,如果不是那幾個人白得發亮的牙齒,白的發亮的鞋子,還真看不出那裡豎著幾個人。

那幾個人彷彿聽見了她的開門聲,齊刷刷地向她這邊望過來,過了片刻,還都向她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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