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節

陳靄給自己定的「小人」罪名,在聽說了小張的悲慘遭遇之後,就自動上升到了「罪魁禍首」的級別。

據消息靈通人士說,小張的老婆(唉,應該叫「前妻」了)是個大學老師,前些年公派出了國,把小張也辦了出去。他老婆(唉,應該叫「前妻」了)是個心眼活泛的人,在國內時是她追小張,因為小張人長得不錯,又是醫生,家庭條件也很好。但一出國,小張就什麼優勢都沒有了,長得比他好的老外多了去了,一抓一大把,小張的英語不好,想做醫生又通不過美國的boardexam,(俗稱「考板」),想讀書又通不過GRE(俗稱「雞阿姨」),最後千辛萬苦才在一個大學的實驗室找了個實驗員的工作,收入很低,也沒什麼前途。他老婆(唉,應該叫「前妻」了)就跟他離了婚,跟一個白人跑了。

這個故事在外人看來跟陳靄毫不相干,不然人家也不會告訴她了。但不知為什麼,陳靄卻覺得小張的悲慘命運是她造成的。從她拒絕小張的追求,到小張被老婆拋棄,這中間肯定有一連串因果關係,一因一果,一因一果的,就果到她身上來了。

但這中間究竟是個什麼因果關係,如何推導的,使用的是什麼邏輯,她沒明確想過,她只是憑直覺知道罪魁禍首不是別人,就是她陳靄。

她忘了是從哪裡聽來過這麼一句話:「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雖然她不知道這是誰的名言,但她覺得這話說得太好了,因為她就是這麼個看法,天下人負她,那沒什麼,在心裡咒罵幾句,或者大哭一場,也就過去了。以後還可以當成一個借口,想罵人的時候,就把那些負了她的人拖出來罵一通。但如果她負了天下人,那就該天下人罵她了,虧心的感覺會像個石頭壓在她身上,讓她活得不安心。

當初她那麼果決生硬地拒絕了小張,但心裡並沒有負人的感覺,因為那時她是站在小李的角度想問題的,所以覺得負人的是小張。想想看,人家小李喜歡他,託人過話給他,如果他不喜歡小李,那就直截了當告訴介紹人,幹嘛要答應跟人家小李「接觸接觸」呢?接觸了幾次,又說喜歡的是介紹人,這種行為難道還不算負人?

陳靄差點就要用上「玩弄女性」幾個字了,但不知怎麼沒捨得用,只用了個「負人」。既然小張那時負了人,那麼陳靄站在小李一邊對付小張,就是最大的義氣。如果她身為介紹人,竟然答應了小張的追求,跟小張談起戀愛來,那就負了小李了。

但現在感覺就不同了,小李早已從畫面里徹底消失了,連小張的老婆都從畫面里消失了,只剩下小張和她自己。在她跟小張兩人當中,只能是她負小張。她負了人家不說,現在又求上門去,讓人家去接機,不知道小張會不會在心裡罵她「玩弄男性」?

陳靄忍不住又在趙亮面前咕噥了幾回,也不是跟趙亮探討什麼,只是一種「半自言自語」。她有這麼個習慣,一個人悶在心裡想問題,總像是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來,一定要說出來了,才覺得舒服,也許不能把一團亂麻理順,但可以把窩在心裡的一口氣吐出來。

但如果她自說自話,那就變成「全自言自語」,太神叨叨了,所以她愛在趙亮面前咕噥咕噥,知道趙亮就像一面牆,任憑她怎麼咕噥,也不會有反應。

兩夫妻這些年,彼此都把對方的脾性摸透了,趙亮知道她咕噥並不是在徵求他的意見,所以他該幹嘛幹嘛,權當她在自言自語的。

陳靄覺得趙亮最大的用處,就是做她咕噥的對象,他是她丈夫,跟她住一個屋,他有責任和義務聽她咕噥,不然的話,她真想不出她要個丈夫幹什麼。

在小張這件事上,陳靄因為被趙亮嘲笑過,所以不敢再提陳穀子爛芝麻了,只提田裡還沒收上來的新穀子和新芝麻:「我看我還是自己叫個計程車算了吧,應該也要不了多少錢——」

「說好了叫小張去接機,怎麼又想到叫出租呢?錢多了燒得慌?你這次出去本來就沒多少錢,你們單位還要等你回來後再給錢你,你得拿多少錢出來先墊上啊!你這麼不知道節約,把家裡一點錢都花光了——」

陳靄正「半自言自語」呢,突然聽到一向不發聲的牆突然說起話來,嚇了一跳,愣在那裡。

趙亮此刻有興趣接一句嘴,主要是因為陳靄在咕噥出國的事。如果是別的事,你給他十個耳朵,他都會是十個耳朵進,十個耳朵出。趙亮經常對人誇耀這點,說做丈夫的遇到陳靄這種愛咕噥的老婆,要是不練就這份「充耳不聞功」,那還不早就被老婆咕噥出神經病來了?

但在出國問題上,趙亮即使不比陳靄更熱心,至少跟她一樣熱心。他一直都很想出國,不想出國的教師不是好教師。如果不想出國,他幹嘛研究中國民族樂器在國外的傳播?當初選這個課題,就是老謀深算了的,是為了能出國去搜集資料,不然誰有興趣管民族樂器在國外是怎麼傳播的?在中國怎麼傳播的都沒興趣!

以前趙亮沒指望過陳靄會在他之前出國,他一直以為陳靄這輩子只能靠他出國了,他好歹也是個大學副教授,又在讀博士,應該比陳靄一個本科生更容易出國。結果沒想到陳靄居然率先撈到了一個出國的機會,真是「憨人有憨人的造化,懶人有懶人的福氣」。

剛開始趙亮沒把這當回事,陳靄出國半年,這麼短的時間,恐怕還沒等趙亮把探親手續辦齊全,她的半年期限就到了。但一些內行人士告訴趙亮,先不要計較時間長短,重要的是先出去,只要人在美國了,變通就容易了,半年可以延成一年,一年可以延成兩年,到最後,就永久性地呆在美國了。

內行人告訴他說:「人家美國人不知道有多喜歡中國的民間玩意呢!你以為美國人喜歡你高鼻子凹眼睛?你省省吧!人家那鼻子沒你高,眼睛沒你凹?你要想在美國吸引眼球,就要搞點美國沒有的東西——」

還有人告訴他說:「你放心,美國最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了。不說別的,你就算到地鐵去演奏行乞,都能賺不少錢。我認識一個人,是彈古箏的,在美國開班授課,行情好得很,賺得缸滿缽滿。」

趙亮聽多了這些「過來人」「過去人」講的搞民樂的人在國外發財的故事,不禁熱血沸騰,恨不得一腳跨到美國去,開班授課,教那些洋人吹笛子,賺個田滿堰滿。

趙亮的耳朵就像支起了天線的收音機一樣,專門調到了出國的頻道,凡是關於出國的,他的天線都能接收到,其他的,權當噪音,徹底過濾。

趙亮不快地問:「小張不肯去接機了?」

「他沒說不肯,是我自己在考慮,怕給他添麻煩——」

「這有什麼麻煩的?美國人都有車,開車跑趟機場算個什麼?」

「我怕影響他照顧孩子——」

「你是按他說的買的票,中午到那邊,不早不晚,這不就結了?」

「人家這是講客氣,肯定是有麻煩,或者有顧慮才會這樣說——」

「讓他老婆看孩子不就結了?」

陳靄遲疑了一陣,終於把小張的悲慘故事講了出來,這回輪到趙亮啞然了。過了一陣,趙亮才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女人都她媽的是些勢利眼!」

陳靄生怕趙亮把她也當「女人都她媽」了,趕快聲明:「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趙亮破天荒第一次操辦起陳靄的事來,親自出馬為陳靄找接機的人,先是找到B大的祝老師,在C大做訪問學者。但祝老師說他沒車,沒辦法接機,說等陳靄到了C大了,他可以帶她到各處去逛逛。

這回輪到趙亮咕噥:「怎麼中國人一出國就變得這麼小氣了呢?我聽說美國那邊舊車只要幾百美元就能買到——」

趙亮還找了個美國教授,C大的,是通過一位袁老師聯繫上的。

陳靄聽趙亮說要叫美國教授來接機,馬上表示反對:「算了算了,你別瞎折騰了,怎麼好麻煩人家美國教授來接我?我是拜師學藝去的,是去給人家當學生的,哪裡有讓老師接學生的道理?」

「你又不是滕教授的學生,怕什麼?」

「滕教授?是中國人啊?」陳靄還是覺得過意不去,「不管怎麼說,我不能讓人家堂堂的美國大學教授做我的車夫——」

後來證明陳靄完全不用這麼使勁推脫,因為人家滕教授根本沒工夫來接機,也跟祝老師一樣,說以後會來看望陳靄,這次就叫她找別人接機或者自己坐出租吧。

空喜歡了幾場之後,陳靄又回到了原地。想退了小張的約,自己去坐出租,又有點說不出口,怕小張以為她有神經病,最後只好厚起臉皮,黑起心腸,小張就小張吧,大不了多買些禮物送他就是了。

陳靄飛美國的航班在E市就入關了,她辦了手續,轉乘去D市的飛機。到達D市的時候,時間不早不晚,正是中午。

她下了飛機,隨著人流走到一個大廳,正在到處張望,看應該到哪裡去取行李,就聽到有人用地道的A市話嚷道:「陳靄,看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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