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二天早上,我被狗叫聲吵醒了。我蜷縮在床上,以為這叫聲是從街上傳來的,也許是「國王」,我想,它找我來了。我們家裡曾有過五隻狗:三隻是我們的,一隻是幫傭女孩的,但這隻也是你撿回來救活並且一直養著的,還有一隻你某個客人的狗。我還記得,有一段時間,你出門的時候包里總是裝著一條皮帶,怕萬一碰見某條迷路的狗。你那麼喜歡它們,足以跟你的朋友團相提並論。事實上,如果有哪位客人敢抱怨,或者在狗狗們的襲擊面前表示不悅,或者更糟:聲稱對它們感到害怕,立刻就會被指責為做作,徹頭徹尾的蠢貨,而且永遠也不會再受到邀請,除非她打撲克的天賦足以贏得你的特赦。我還記得有一位衣著十分考究的女士,經常來參加牌局,你總是為她準備一條一塵不染的毛巾,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椅背上,讓她用來蓋在腿上以抵禦衛生狀況可疑的狗狗們的摩挲和舔舐。

這時候我聽到了基連那粗嗓門,他帶著巴頓到了。不用拉開窗帘,從窗帘透過來的光就宣告了這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今天我會去墓地看你。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顫巍巍地堆著一大團衣服,我從裡面抽出一件皺巴巴的真絲衣服穿上。漂亮衣服曾是我唯一的嗜好,可如今也已經無法讓我開懷。雖然天氣那麼熱,我唯一想買的就是能蓋住我或者能撫摸我的衣服。無論如何,衣服總是性的替代品,或者是為了得到性的一種包裝。也許所有的一切都是性的替代品:食物、錢、海洋、權利。我把窗帘拉開一點,夏日的陽光在房間中傾瀉而下,年輕而耀眼,與我童年時一樣。

基連又帶來了一箱他的蔬菜。

「烏爾蘇拉,快來!在布蘭卡把它們全扔進垃圾桶之前趕快藏起來,我可知道她這個人。」他看到我的時候說。

「你能來真好!」我說著擁抱了他一下。

「沒錯,這樣你就又多了一個可以折磨的人,對吧?」

我很高興見到他。他是永遠不會把我扔進養老院的那個人。以前,為了判斷一個人並確定他是不是值得信任,我會想像,如果是在被佔領的法國,這個人會不會叛變,而現在,試金石變成了他會不會把我扔進養老院,或者會不會把我打發到女巫的火堆里去。你總是用那種既貶損又褒獎的獨特方式對我說,在中世紀我肯定堅持不了五分鐘。

孩子們都在樓上,一邊吃早飯一邊看電視。

「這麼一大早,而且外面的天氣那麼好,你們居然已經看起了電視?」基連叫道。

烏爾蘇拉剛剛淋浴完,頭髮和皮膚都閃閃發光,穿著一件極為合身的熱帶風情襯衫,微笑著,安靜地喝著咖啡。烏爾蘇拉的好處在於,對於我們這些不喜歡被人服務的人來說,有她就等於沒有。艾麗莎出現在廚房門口,端著杯子和烤麵包,後面跟著達米安。自從來到卡達克斯,我還從未跟她單獨在一起過,哪怕一分鐘。

「你怎麼樣?親愛的。」她跟我打招呼。

她穿著一條白色的弔帶裙,長發整齊地披散著,指甲塗成了紅色,而且在銀色的涼鞋上面還搭配了一條腳鏈,上面綴著極小的鈴鐺。看來我們還在繼續加勒比風格,我忍俊不禁地想。艾麗莎很喜歡衣服,而且每次換男朋友,她都會換一個風格。

「雖然有時候我真正想做的是光著身子出門。」有一次她對我說,帶著漂亮而受寵的女人特有的天真:她們懂得美貌本身就是一件衣服,所以永遠都不會真的赤身裸體。

達米安穿了一條剪到膝蓋長度的灰色牛仔褲,一件舊襯衣,一雙海軍藍運動鞋,配同色的短襪,還有他一直戴著的銅和綠松石的美麗手鐲。我曾好幾次試圖偷走這隻手鐲,但是他說自己也沒法摘下來。他告訴我,還在少年時代,沒有離開古巴的時候,他就一直戴著,過了一段時間,他試圖摘下來——那是曾經的女朋友送的,而那段感情結束了——但是手已經長大了,手鐲再也無法摘掉。早在認識艾麗莎好多年前,我就認識達米安,是在一次古巴年輕詩人選集的推介會上,通過一個共同的朋友認識的。他穩重、善良、和藹、親熱,又喜歡熱鬧。他喜歡女人、酒和毒品,但是我從未見他炫耀過這三者中的任何一個。我認為他是一個好男人,雖然這種事情永遠都無法證明,除非到了你需要他幫助或者需要他選擇立場的時刻——這種時刻總會到來的。但是他會直視你的眼睛,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現一致,而且從未聽到他批評任何人。比起說話,他更喜歡笑,而每次開口說話,都是為了講述某種永遠也沒人能夠理解的複雜的政治社會理論。如果他認為人類到達月球只是蒙太奇的剪輯成果,我一點也不奇怪。他很高,瘦瘦的,但同時又鬆軟而圓潤,像丘陵一樣懶散的五官,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那種輪廓分明的男人。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病態,沒有鷹鉤鼻,沒有沮喪,看不出任何隱藏的暴脾氣。對他來說,頭頂上的天空不會比天花板更高,而且可能還是卧室的天花板。可是對於艾麗莎,毫無疑問,他在她眼裡就像是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之一,一個危險的強盜,一個唐璜 。據她說,他跟這個城市裡半數的女人都有過羅曼史。當你愛上一個人——雖然她堅持說自己並沒有愛上他,只不過是情人而已,當然這種說法是另一個愛上他的證據——你對所愛之人的看法沒有一樁是跟事實相符的,尤其是跟他誘人的外表相關的那些看法。如果下次能記住這一點該多好!可是愛情總會讓所有的印記都歸零,而如果運氣好的話,下一個男人還將會是全世界最帥、最性感、最聰明、最有趣、最令人目眩神迷的,即便他駝背或者是半個白痴。

這時候,索菲亞從鎮上回來了,一手拖著達尼爾,一手拿著一瓶法國香檳。她戴著一頂可笑的草帽,上面系著黑色的蝴蝶結,像一個倒扣的尖帽子,帽尖還被剪掉了。一副巨大的太陽鏡,一條在脖子那裡打結的黑色連衣裙,使瘦削的雙肩和鎖骨更加醒目。

「看我在鎮上找到了什麼?」

接著她怔怔地盯著基連,我看到她的眼中飛快地閃過驚訝、好奇、興趣和幸災樂禍。

「香檳?嗯?」他嘲諷地看著她,「要是一瓶威士忌就更好了。香檳是為那些傻傻的時髦女人準備的。你說對嗎,烏爾蘇拉?」

烏爾蘇拉笑了。

「我不知道,基連先生,我不喝酒。」

「好吧,好吧,」他回答說,「不過在這個家裡,上床睡覺之前得拿支圓珠筆給瓶子里酒的高度做上記號,要不然大家都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麼。」

「買這瓶香檳是因為我有一樁很大的煩心事。我剛剛得知我的婦科醫生死了。」

「是嗎?」我說,「我很難過。這太糟糕了。」

她垂頭喪氣地在桌旁坐下,沉思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原來她跟婦科醫生的關係那麼好。我開始擔心她會不會搶走我的服喪特權。

「你們發現了嗎?」她突然抬起頭喊道,「這是把手伸進過我陰道的男人中第一個死掉的。」

我鬆了口氣。

「好吧,我們正在老去。」艾麗莎的評論總是富有哲理。

「來吧,波什,把瓶子遞給我,我來把它塞到冰箱里去,」基連說,「我們已經看出你有多煩惱。」

「你叫我什麼?」索菲亞睜大了眼睛問。

「波什,你知道的,《辣妹組合》裡頭的那個時髦女孩。」我說。

索菲亞笑了起來。

「真奇怪!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時髦……」

「奇怪的是你戴的那個帽子,」基連說,「好了。誰想坐船出海?孩子們,孩子們,你們準備好了嗎?我們二十分鐘後出發。波什,快去換泳衣。」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坐船出海更讓你高興的事情了。當我有勇氣再次翻開上次過生日時(那時距離你去世不過幾個月時間)你送我的相冊——我多次跟你提到,我並不想擁有任何一幅你收藏的珍貴畫像,任何一本書,或任何畫作,我只想要那一系列家庭相冊,那是你從外祖父那裡繼承下來的。在別人的幫助下,你費力地把一個巨大的淡紫色行李箱搬回家,裡面裝滿了相冊,這是我們曾經幸福過的無可辯駁的證言。我會找一張你在圖圖魯號上的照片。你笑著,頭髮沾滿了海鹽,被風吹亂了。我會將它放在照片架上,就在爸爸的旁邊。我至今還沒有這樣做,是因為對我來說你還不是一個回憶。我想,時間會負責處理這一切,因為它雖然如此無情卻又如此仁慈。

基連戴著從車庫裡找到的一頂舊水手帽,指揮著我們這支小小的部隊沿著石鋪的街道,在教堂凜然無畏的注視下往碼頭進發。教堂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一排排民居像順從的士兵,在教堂周圍組成了密實而和諧的大軍,只有九重葛明亮的紫紅色和一些樹木消沉的綠色偶爾打破這種和諧。鎮子背後聳立著幾座古老的山,山上曾種滿了橄欖樹,在幾個世紀中,這些山把鎮子同這個地區的其他部分隔絕開來,使它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島嶼。大海,不管是溫和還是暴怒,悲傷還是愉悅,喧嘩還是羞澀,星星點點地散落著船隻,空洞而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