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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開始向卡達克斯進發,每次去度假都像是一場遠征。后座上坐著三個孩子:埃德加、尼克 和索菲亞的兒子達尼爾,還有保姆烏爾蘇拉。我開車,索菲亞坐副駕駛。我還是覺得奇怪,甚至有點荒唐,指揮、掌控這一切的人居然是我:決定出發的時間、指揮烏爾蘇拉、給孩子們挑選要穿的衣服、開車。我一邊從後視鏡中觀察著孩子們嬉笑打鬧,一邊想,自己隨時都可能被撕去假面具,被打發到后座上跟他們坐在一起。我是一個偽裝的成人,所有離開遊戲場的努力都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失敗。我現在的感受跟六歲時毫無區別,看到的還是同樣的東西:一隻蹦蹦跳跳的小狗,它的腦袋在地下室的窗戶上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爺爺牽著孫子的手;英俊的男人們點燃挑逗的馬達;叮叮噹噹的手鐲捕捉到一線陽光時亮晃晃的反射;孤寂的老人;熱吻的情侶;乞丐;年邁卻不服老的老太太們以龜速橫穿街道;樹。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每個人看到的東西永遠都不會變,而這些東西也從根本上定義我們。我們會本能地愛上那些跟自己看到同樣東西的人,而且會立刻認出這樣的人。讓一個男人站到街上,問他:「你看到了什麼?」從他的回答里,你能了解一切,就好像童話故事一般。一個人想什麼不重要,看到什麼才說明問題。只要能讓我重新坐回母親車子的后座,跟弟弟布魯諾、保姆瑪麗莎和她的女兒埃萊娜(她總是來跟我們一起度假)擠在一起,還有薩佛和科里納,我們的兩條臘腸犬,以及拉莉,瑪麗莎那條渾身跳蚤、笨拙而神經質的巨大獅子狗,它憎惡卡達克斯和我們精緻的臘腸犬,我會毫不猶豫地交出頭上這頂可悲又脆弱的成人冠冕,因為它絲毫不令我感到愉悅,反而三番五次地掉在地上,骨碌碌地從街道上滾下坡去。

「孩子們,你們覺得買一張乒乓球桌放在卡達克斯車庫裡怎麼樣?」

所有人都熱烈同意。

「不過對於狗和乒乓球桌可得特別小心,知道嗎?」

「為什麼?為什麼?」尼克和達尼爾異口同聲地問。埃德加,已經完全是個少年了,低頭玩著手機,什麼也沒說,但我注意到他在聽。他永遠都那麼注意地在聽。

於是,我給他們講了瑪麗莎那條變態狗拉莉的故事。有一次,它在卡達克斯突然發了瘋,閃電般地從樓梯上撲下去,而埃萊娜、瑪麗莎和我一邊叫喊著一邊追趕它,想把它抓住。於是,當它眼看著就要撲到車庫時,便從樓梯的縫隙間一躍而下,而那樓梯足足有四米高。我弟弟跟他的朋友們本來正在那裡安靜地打球,巨大的黑狗從天而降砸到了乒乓球檯子上,可憐的孩子們被嚇得魂飛魄散,四散而逃,而布魯諾則勃然大怒,因為隨著夏天過去,能跟他打球的朋友本就越來越少了,何況他還一口咬定是我教拉莉撲到檯子上的,就為了氣他。

「這肯定是事實,」埃德加說,斜著眼睛看著我,「外婆總是說你『壞透了,布蘭卡,你很壞』。」

「外婆從來沒這麼說過。」我撒謊道。

「她每次一見你就這麼說。」

「她在開玩笑。外婆很愛我。」

「知道啦,知道啦。」

外婆已經不是以前的外婆了。這個從不知畏懼為何物的女人,開始日夜與恐懼為伴。她感覺到力氣、頭腦和朋友都在消失,還有原先永遠圍在她身邊的那群人。(「知道人老了最難以接受的事情之一是什麼嗎?」有一天她對我說,「你發現再也沒有人願意聽你的解釋了。」)她已看到來日無多。一切都結束了,除了她強烈的求生意願和無望的掙扎。外婆從未認輸過,她勇敢迎接每一場戰役而且總是習慣於贏得勝利。我想她只有在最後一天才承認這一局輸了。在最後待的那家醫院,坐在病床上,我對她說不要擔心,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得肺炎了,這次一定也會好的。這家醫院到現在還常常出現在我的噩夢中。(雖然你在之前兩個月寄居的那家老人院在我夢中出現得更加頻繁,但是在醫院裡,我明白了那些關於垂死掙扎的電影都完全是現實主義的,導演們沒有任何編造。)我還對她說,我會好的,孩子們都會好的,一切都會井然有序。她看著我,什麼都沒說。她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了——我不知道一個什麼樣的臨終才會讓人有心情發表最後感言,也許是那些非常在意身後名聲的人,或者電影中所有那些關於臨終遺言的情節都是胡編亂造的——她開始哭泣,無聲地哭泣,臉部的肌肉沒有任何動作,定定地看著我。你最好的朋友安娜當時也在醫院裡,也許是為了保護我,她說應該是空調把你的眼睛吹紅了,但我知道,你是在向我告別。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是溫柔地握住你的手,再次對你說:別擔心,我們所有人都會好好的。幾個月以前,那時候你的去世對我來說還是一件無法想像的事,雖然到現在也還是如此。當時我們在你家聊天,突然,就像有人說「我需要牙膏」一樣自然,你站在那裡,並沒有看我,一邊在衛生間里找東西,一邊對我說:「認識你很榮幸。」我難以置信地讓你重複了兩遍。那個時候,我們之間的愛已經變得十分痛苦,我覺得你不愛我,也不知道我是否還在繼續愛著你。那次我笑了,並對你說別說傻話,然而兩分鐘以後,我們又開始吵架。現在回想起來,你當時已經知道,那個你如此憎惡又懸而未決的時期已經走到了盡頭。最後的階段到了,這個句號像匕首,像氧氣瓶。

在旁邊車道上,艾麗莎和達米安開著自己的車,歡快地朝我們揮手致意。我有些忌妒地看著他們:我猜他們一定在一邊聽音樂——他們自己喜歡的音樂,而不是孩子們喜歡的音樂——一邊聊天,或者想著自己的事情。我還想像著,沒有孩子拖累的艾麗莎可以一個人洗澡,或者跟達米安一起,而不會有孩子跟笑眯眯的保姆跑進來問你那件中國滿族面具在哪兒。去卡達克斯,這樣的面具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在那裡,你要麼穿著中國滿族人的衣服,要麼就別去。「就這樣!」尼克補充說。「我光著身子在洗澡,你們沒看到嗎?快走開!」尼克表示抗議,烏爾蘇拉卻笑了,這是她以不變應萬變的策略。對於我的第二個前夫,這種態度總是會激怒他,但是卻總讓我覺得好笑。「輕鬆是優雅的一種,」我說,「輕鬆快樂地生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你把輕鬆和對什麼都無所謂的無賴態度搞混了,小布蘭卡,全世界都能愚弄你。」他說。

為了讓這趟旅程不那麼漫長,我們決定半路上去湯姆家吃飯。湯姆是達尼爾的父親,索菲亞很年輕的時候,他們曾是情侶,而分手以後兩人也一直是朋友,所以當索菲亞漸漸步入中年,生孩子可能會越來越難時,她決定去找他,並請求他給她一個孩子。而湯姆,那時候已經結婚,生了兩個女兒,後來又離了婚。他同意了她的請求,但很明確地表示:雖然他接受這個孩子隨他的姓,並承諾經常去探望他,但孩子是索菲亞的,而且只是她一個人的,因為他已經有兩個女兒,得經常照顧她們,所以不想再要更多孩子了。索菲亞心懷感激地接受了這個交易,把孩子看成是他贈予的禮物,而湯姆則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他住在一座巨大的房子里,就在一片無垠的曠野中間,在那裡,他收容流浪狗並飼養比格犬。如果我可以成為其他人,那麼我的夢想之一就是生活在一片被動物環繞的鄉村,但是如果附近沒有電影院,沒有二十四小時開門的超市,沒有一大群不認識的人,我會感到煩惱。雖然如此,能去看一大群小狗崽讓我跟孩子們一樣充滿期待。而雖然過一會兒還要繼續上路,但能夠將卡達克斯公路暫時拋諸身後,變成了一種出人意料的解脫。所有曾跟母親一起走過的公路都讓我痛苦。死亡是如此卑鄙,將我們驅逐到無處立足。通往湯姆家的那條長長的土路安靜而偏僻,我邊走邊想,也許應該收養一條比格犬幼崽。入口處,一塊落滿灰塵的小牌子上畫著幾隻綠色的活蹦亂跳的狗,寫著:比格犬莊園。我們按了門鈴,但沒人出來。孩子們爬上鐵絲網,開始大喊:「湯姆!湯姆!」遠遠地聽到幾聲犬吠後,突然,一群年齡參差不齊、品種混雜和狀態各異的狗朝我們一路小跑過來。看到這些由人類創造或馴化、習慣於囚居在公寓中的動物,享受著即便是稍縱即逝的自由,總讓我心情大好。看看它們在太陽下奔跑的純粹享受:那迎著風的耳朵,伸出的舌頭,不停搖動的尾巴。那是生的幸福。幸福無他,即是接受賜予而不問其他。狗群湧向莊園的另一頭,孩子們尖叫著,無法控制激動。在狗群後面,有兩個男孩子微笑著走過來。他們步子很大,卻很放鬆,彷彿正穿行在高高的麥田裡;他們穿著破舊的牛仔褲,睡眼惺忪,青春的身體輪廓充滿彈性,目光帶著微微的嘲弄,一看就是那種成績不好,整天在街上晃蕩的小青年。我觀察著他們如何小心地抽著大煙,叫著每條狗的名字,跟它們嬉戲,一邊覺得好笑,一邊又有些忌妒。他們打開鐵柵欄讓我們進去,並告訴我們湯姆在家,剛睡醒,馬上就來。狗群用興高采烈的跳躍和舔舐歡迎我們,偶爾發出幾聲叫喊,但立刻就被那兩個年輕人制止了。孩子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狗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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