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二

「你為啥不逃跑?」孔林的腦海里時常浮現出這個問題。

他情不自禁地在想像中設計著各種逃跑計畫—從銀行中取出僅有的九百元錢,趁天黑的時候去火車站,買張車票上車,在哪個沒人認識他的偏遠小鎮里用化名重新開始生活。他最理想的是當個圖書館的管理員。但是在他的心靈深處,他知道,一旦拋棄了家庭去追求個人的幸福,他會被悔恨壓倒。無論他走到哪裡,他的良心永遠不會安寧。

春節快到了,吳曼娜對他說:「年前你能不能抽工夫去看看淑玉,去看看她日子過得咋樣?」

「你咋會想起來讓我去看她?」他有些吃驚。

「我尋思著她一個人肯定怪悶的,除了華,身邊也沒個親人。再說,你就不想她們娘兒倆?」

「好吧,我去一趟。」

他先是想到吳曼娜讓他去看淑玉,可能是因為她身上的病使她明白了許多事理,或是因為她知道將來還要依靠孔華和淑玉來照料兩個兒子。他又一想,難道吳曼娜自己就不是一個孤獨的女人嗎?她是不是想用這個舉動表明,因為她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所以不會像淑玉那樣感到寂寞?難道說我這個丈夫的角色有那麼重要,缺了我就不算正常的家庭?是不是所有結了婚的女人都這樣想呢?

在某種程度上,他很想知道淑玉的日子過得如何,雖然孔華跟他說過她的情況不錯。她經常在火柴廠的浴室洗熱水澡,坐骨神經痛的毛病已經好多了。但是女兒也告訴他,母親有時候會想念鵝庄的老家。淑玉常說:「『人挪活,樹挪死』,俺就是棵老樹,不能挪地方。」她要孔華一定答應她,明年春天娘兒倆要回趟鵝庄,給孔林的父母掃墓。但是想家歸想家,她還是很喜歡城市裡的生活。

臘月二十九這天,孔林在一個旅行袋裡裝了四條凍鮁魚和一捆蒜苗,這些都是醫院分給每戶的過節食品。他準備好了要到光輝火柴廠去。正要出門,吳曼娜從床上抬起身,兩眼盯著他。他戴上皮帽子,放下護耳,系在頷下,戴著皮手套的手握著孔雀牌自行車的扶手。這輛自行車是經濟型,是他們結婚時唯一不要票的牌子。吳曼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裡放著光,連眨都不眨。她彎下身親了親兒子大江。兩個孩子正在搖床里睡覺。

「騎車小心點。」她對孔林說。

「我會的。」

「早點回來,我給你等著門。」

「放心吧,我回來吃晚飯。」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城裡的交通正是高峰。陰雲和煙霧讓天空變得灰濛濛的。孔林騎車走在長春街上,街道兩旁那些兩三層的樓房裡都一盞一盞地亮起了燈。他要去的是城市的西頭。路邊房頂上的紅圈瓦和瓦上的冰雪在暮色中變得模煳不清。路面的積雪被馬車和汽車壓得結結實實,很滑。孔林告誡自己不要騎得太快。一個星期前,一個女孩子就是在這條馬路上騎車時被一輛卡車軋死的。

他到達工廠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所有房子的燈都亮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第十二單元。這是廠里最近分給孔華的屋子,正好在一棟宿舍樓的中央。他聽見女兒在屋裡哼著歌,想要敲門,手又縮了回去。他聽不出來她在唱什麼,也許是一支舞曲。

天上下起了小雪。火柴廠南邊的一個大煙囪上裝了一個高音喇叭,剛剛放完了《東方紅》的音樂,開始播送晚間新聞。廠區外面的幾幢居民樓里傳來零零星星的鞭炮聲,那些人家在陽台上提前慶祝春節。

孔林還在猶豫是不是要進去。他站在窗戶旁邊,窗玻璃已經快被霜花蓋滿了。他彎下腰,閉起一隻眼,從一塊沒結霜的地方望進去。屋裡,淑玉圍著一條白圍裙,穿一件水綠色的棉襖,看起來健康快樂。母女倆正在做年糕。一個揉面的大缽上架著一個圓形的竹箅子,箅子上擺著三行年糕。孔華在用擀麵杖擀開一團黏面,她的母親用一個小勺在黏面上攤開紅豆沙餡。淑玉看起來年輕了,有了點城裡人的樣子。孔林覺著她簡直像一個專業廚師。他莫名其妙地被眼前平靜的情景攫住了,喉頭有些發緊。他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發現另一座宿舍樓有幾扇窗戶外面掛著幾個白布口袋,裡面一定是裝滿了凍餃子和年糕。他記得在他們老家鄉下,每到舊曆年底,家家戶戶都要做幾千個餃子和年糕,放在倉房裡凍起來,這樣從三十晚上直到初六這幾天,家裡都不用動太多灶火。冬天是農閑的日子,人們有更多的時間輕鬆娛樂。許多男人每天就是賭博耍錢,喝得醉醺醺的。

他應該進去嗎?他想起幾個月前,一位離休老幹部就是在和以前的家庭團聚的時候死於中風。這個老革命一九四三年秋天從家鄉跑出來,參加了「抗聯」隊伍。全國解放時,他已經在哈爾濱當上了一個中級幹部,和農村的老婆離了婚。四十年後,他離休了,忽然想起要回老家看看。到了故鄉,他發現以前的妻子還在等著他,四個兒女也已經成了家。三世同堂,大小十六口人一塊兒吃著團圓飯,老人百感交集,當場就中風倒在飯桌旁,兩天以後死去。

現在,站在這個單元房子的外面,孔林害怕進去以後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把旅行袋放在門口摞著的蜂窩煤上,剛要轉身離去,旅行袋落到了地上。掛在煤塊上方的一大捆凍蔥也一齊掉了下來。

「誰?」孔華在屋裡喊。

門開了。「爸!快進來。」她轉身向屋裡喊:「娘,我爸來了。」

淑玉也出來了,擦著兩隻黏著面的手。「別站在雪地里,快進屋。」她臉上笑開了花,好像他剛出遠門回來。

孔林鎖上車,進了屋。屋裡很暖和,他的眼鏡立刻蒙上一層霧。他摘下帽子和眼鏡,用拇指和食指擦著鏡片。

淑玉和孔華都催著他趕緊上炕。屋裡的炕很光潔,燒得滾熱。他脫掉大頭鞋爬了上去。他盤著腿,脫了外衣,又拉過條薄薄的被子蓋住腿。剛坐穩,淑玉就端來一大缸子釅釅的紅茶,放在他身前的炕桌上。她說:「快喝了暖和暖和。這天兒冷得邪乎。」

坐在暖炕上讓他感到十分舒服。他多麼想躺下來,烤烤腰背。他已經疲憊不堪。他喝著熱茶,聽著淑玉和女兒在廚房裡邊嘮嗑邊做飯,一種在自己家裡的溫暖感動得他直想哭。

他心裡的親情溢得滿滿的,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他打量著周圍,發現牆上貼著四張年畫,和他們在鵝庄老屋裡的年畫很相似,每張畫上至少都有一個胖小子和兩隻肥大的仙桃。他意識到淑玉和孔華沒有他也過得挺好。想到這兒,他心裡湧上一股悲哀,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沒用的廢人。「我是個多餘的人哪。」他喃喃地說。這是他很多年前從一本俄國小說中讀到的名句,現在他也忘記作者是誰了。

他試著回想這些年來過的節日,竟然發現腦子裡一片空白—過每個節日都和過以前的節日差不多。事實上,自從少年時離開鵝庄以後,他從來就沒有度過一個快活的春節。他的思緒又從節日轉到了愛情,這使他更加困惑,因為他從來也沒有和一個他全心熱戀的女人待上過一天。沒有,在他的生活中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女人,這種感情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的。但是,現在有一件事情他非常確定:在愛情和安寧這兩者中,他寧肯選擇後者。他嚮往一個舒心的家庭。世上有什麼地方能夠比這樣的家更美呢—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著,看看書,吃上一頓可口的飯菜,睡一個不會被打擾的覺。他在心底知道,這只是一廂情願的幻想,因為很快他就要回到另一個家裡去,回到吳曼娜和兩個雙胞胎兒子的身邊。他閉上了眼睛想:你把你自己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也不讓別人安生地過日子!

晚飯好了。孔華在炕桌上擺上一盤白菜拌粉條、一盤燉子雞、一小籃炸年糕。桌子中央放了一個砂鍋,裡面是酸菜熬白肉和小蝦米。淑玉打開一瓶白酒,給孔林倒了一滿杯,告訴他:「二驢進城的時候,本生讓他給你捎了這瓶酒。」

「二驢啥時候來的?」

「上個禮拜。他和他兒子韓東來買一輛二手的卡車。他可有錢了,現在想做拉腳的買賣了。」

「本生咋樣?」

「還行吧。二驢說他對你可眼氣了。」

「你兄弟嫉妒我?」

「是啊。本生說了:『好事兒咋都叫孔林攤上了呢?我從來沒像他那麼有福。他大學也上了,幹部當著,還有仨孩子。』」

「他幹啥說這話?他那個雜貨鋪子不是賺了不少錢嗎?」

「這個俺不知道。二驢說,本生聽說你養了兩個小子,氣得直哭。他可從來沒這麼眼氣過。」

孔林抬起頭,仰望著傾斜的天棚,心裡說:各人愁苦各人知啊!他轉向女兒:「華,再去拿兩個杯子。」

「爸,咱家只有這一個酒杯。」但她還是起身到廚房去了。

「你聽著,咱家還有好事兒呢。」淑玉說。

「啥事兒?」

「華的男朋友,就是那個馮金,快從海軍里複員了。他也要到木基來,想在這兒找個工作。這孩子想跟華把親事定下。她爹,用不了幾年,咱就能抱上外孫了。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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