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一

吳曼娜的心臟一天比一天衰弱,她的脈搏更加紊亂,有時候纖細得如遊絲一般。她的胸口和左臂常常劇烈地疼痛,到了夜裡就感到眩暈和氣短。她心臟的雜音經常變為咚咚的狂跳。她剛做的檢查結果把心臟科專家姚醫生嚇了一跳。一天下午,姚醫生把孔林找了去。他把吳曼娜的X線片子湊近桌子上的檯燈,為孔林指點著說:「藥物對她可能已經沒有用了。恐怕她沒有幾年時間了。天知道她的心臟狀況咋會惡化得這麼快。」

孔林一聽,幾乎當場哭出來。他哽咽著說:「我—我怎麼會讓她病成這樣?我是個醫生,為啥沒有看出來她心臟病嚴重到這個份上?」他用雙手蒙住臉。

「孔林,你也不要責怪自己。咱們都知道她的心臟有問題,只是沒想到梗塞會發展得這麼迅速。她的冠狀血管肯定老早以前就阻住了。」

「唉,我早就應該估計到的。我勸她不要吃那麼多的雞蛋,她就是不聽。」孔林用拳頭直捶膝蓋。

姚醫生嘆著氣:「咱們要能早診斷出來就好了。」

「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我聽說歐洲有的醫學專家能夠擴張冠狀動脈血管,但是咱們國家還沒有引進這種技術。」

「我應該做什麼呢?」

「孔林,真是抱歉。」姚醫生抓住孔林的手臂輕輕搖了搖,表示他也沒什麼好的建議,「你可不能太感情用事。打起精神來,她還指望你哪。」他停了一會兒,彷彿不知該說什麼好。孔林用掌心揉著肚子,好像在撫平腹中的絞痛。姚醫生接著說,「別讓她累著,也別讓她發火,盡量使她過得舒坦點。」

孔林低下頭,喃喃地說:「我會儘力的。」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不會告訴她這次診斷的真實結果,讓她心情愉快比什麼都重要。」

「這個自然,我不會讓她知道的。」

雖然孔林想盡辦法對吳曼娜保守秘密,但是醫院裡已經傳開了她病得很重的消息。閑話越傳越走樣,有人甚至宣稱她活不過今年。幾個星期之後,吳曼娜也風聞到了自己心臟的真實情況,但是她出乎意料地平靜。她對孔林說,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她的話讓孔林難過得不知怎麼去安慰她。

她的身體越虛弱,脾氣就越暴躁。她經常對著鞠莉和孔林叫罵,有時候又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子那樣無緣無故地哭泣。

孔林把家務活全包下來了,一點也不讓吳曼娜插手。周末鞠莉不能來的時候,他不得不幹起洗尿布的活。隆冬時節,自來水像針扎一樣冰涼。他在屋前的水龍頭邊上洗洗刷刷,兩隻手凍得又疼又癢。他從來都沒想到他的婚姻生活中還要有洗衣服的內容。在同吳曼娜結婚之前,她基本上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他只需洗洗襪子和褲衩。現在每到星期六,洗衣盆里的尿布堆得像小山尖一樣等著他。他不敢抱怨,也不願意想得太多,否則只會惹怒吳曼娜,把事情弄得更糟糕。雖然有這麼多不順心的事,但他們畢竟還雇得起一個保姆,起碼他除了周末之外不用洗這些東西。

一到星期六晚上,他就一手端著一大盆嬰兒衣服和尿布,一手提著一壺熱水,走向屋前的水龍頭。他通常在洗衣盆里放兩三把洗衣粉,澆上熱水,然後把要洗的東西在沏好的洗衣水裡泡一會兒。在銀白色的路燈光下,洗衣盆里泛著的泡沫閃亮閃亮的,變幻出不同的顏色。門診樓樓頂上的大喇叭常常播放一個柔軟的女高音唱的「一條大河波浪寬」,要不就是大合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孔林用搓板抵住盆沿,開始嘩啦嘩啦地搓洗起來。一會兒,洗衣水就沒有勁了,泡沫變成了灰水,涼得刺骨。他不斷往手指上哈氣,才能接著洗下去。用清水把洗完的衣服尿布投乾淨才是最令孔林打憷的。熱水已經使完了,水龍頭裡放出來的冰水好像長了尖利的小牙在咬著他的指頭。他一聲不響地洗著,見到有來打水的熟人就低下頭去,裝作看不見。

人們注意到孔林的臉更加消瘦了,他面頰塌陷,兩個顴骨高高地支棱著。他穿的褲子肥得像面口袋一樣。蘇然政委的妻子跟鄰居說:「你看孔林瘦得都沒屁股了。這是老天的報應啊,他活該。看誰還敢喜新厭舊當陳世美。」她只要一看見孔林,就兩眼冒火地瞪著他,狠狠地跺腳、啐著吐沫。他根本不理她,裝作看不見也聽不見。他的同事們卻不像這個瘋婆子。他們已經不再開他的玩笑了,只是在背後搖頭嘆氣。

他很感激女兒孔華能在周末來看他。她有時候幫他洗衣服和照顧孩子。她喜歡只用一個奶瓶子喂兩個弟弟,這樣他們就會搶著喝奶,發出愉快的叫聲。她逗著弟弟玩,叫他們「小寶貝兒」,把臉頂在他們的小肚皮上。他們會咯咯笑著,揸撒著胖胖的小手,在空中揮打著。她給他們每人織了一頂帶花邊的小兔帽子。吳曼娜現在對孔華也親近了許多,甚至給她買了一件粉紅色的開襟羊毛衫。吳曼娜有一次跟孔林念叨,說她真希望能有孔華這樣一個閨女。

吳曼娜在休了半年的病假之後,終於回到護理病房上班了。她只是上午干四個小時,下午在家歇著,但是仍然拿全工資。

一月里的一個星期天上午,孔林在廚房裡做午飯。他在爐子上燜上米飯,等鋁鍋里的水開了之後,他壓小了火苗,想到食堂去買一個菜。頭天晚上他在伙房門口的小黑板上看見一個通知,說是第二天中午賣土豆燒牛肉,七毛錢一份。他在路上碰見了政委蘇然,兩人站著聊了一會兒醫院裡的創收計畫。蘇政委打算明年春天辦一個短訓班,專門培訓木基市郊縣的衛生員。木基市政府衛生部請部隊醫院幫這個忙,並且願意出資贊助這個項目。這也就是說,到明年年底,醫院裡每個人都能拿到一筆額外的獎金。

因為光顧了談話,孔林忘了家裡爐子上燜的米飯。等他端著一碗土豆燒牛肉進家門的時候,廚房裡滿是嗆人的白煙。他一個箭步奔到爐邊,撂下菜碗,把米飯鍋從火上撤下來。他打開鍋蓋,一股蒸汽躥出來,蒙住了他的眼鏡,頓時什麼也看不清。等他扯起衣襟擦擦鏡片,又把眼鏡戴上後,看見米飯已經燒得下邊黑上邊黃。他拿起鐵舀子,剛想舀點水澆到米飯上,吳曼娜走進了廚房。她一邊咳嗽一邊系著衣扣。「在鍋里放根大蔥,快點!」她喊著。

孔林手忙腳亂地找到一根大蔥,插在了米飯里,這樣可以去除焦煳味。但是太晚了,一鍋米飯已經煳得根本沒法吃了。他推開廚房的氣窗,讓煙走出去。

突然,吳曼娜尖叫起來:「你是瞎子還是傻子,放上鍋就不管了?連個米飯都燜不好,你還能幹什麼啊!沒用的東西。」

「我—我去買個菜。你不是在家嗎,你咋就不能盯一會兒?」

「你告訴我了嗎?你跟我說了嗎?再說,我有病,做不了飯。你裝啥煳塗?」她用指頭抓住衣袖,在爐台上一揮,連鍋帶碗掃到了地上。碎碗碴子四散飛濺,牛肉、土豆和黑黃的米飯撒得滿處都是。飯鍋的鋁蓋在水泥地上滾出去老遠,直到撞上廚房的門檻才停住,靠在擋門用的兩塊磚上。

「這玩意兒豬都不吃。」她又加了句。

裡邊的卧室里,長河扯尖了嗓子哇哇地哭叫。幾秒鐘後,大江也號了起來。吳曼娜趕忙進屋去哄孩子。孔林看也沒看地上的東西,一轉身衝出了家門。他大步走著,兩隻綠色的連指棉手套用布繩拴著搭在腰間,像兩隻翅膀一樣在風中亂舞。「我恨她!我恨她!」他連聲地對自己說。

他又走向了醫院後面的小山。這是個冷天。山坡上的果園已經一派荒涼,蘋果梨樹粗壯高大,掛著霜的枝丫向四面伸延著,遠遠看去像一片欲飛的羽毛。好一會兒,他的腦子彷彿不轉了,頭皮發麻,太陽穴緊繃繃的。他吃力地向山頂攀去,除了幾簇褐色的岩石之外,放眼望去都是白雪的世界。在山那邊,松花江邊上有一個村莊,村裡有一個養鹿場和一個船庫。不知為什麼,孔林此刻渴望著能從山頂上眺望鹿場里的鹿群和船庫外的小船。冬天的氣味清爽冷冽。天上沒有風,陽光灑在四周的大石頭上,照亮了裹著一層冰的樹榦。遠處,一群覓不著食的烏鴉在盤旋,飢餓地聒噪著。

孔林漸漸平靜下來,他又聽見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問他:你真的恨她嗎?

他沒有回答。

那個聲音繼續說: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誰讓你娶她了?

我愛她,他答道。

你真的是為了愛情才同她結婚的?你真的愛她嗎?

他想了一會兒,然後勉強回答說:我覺著是。我們互相等了那麼多年,不是嗎?難道這麼長時間的等待不能證明我們的愛情?

不能,時間證明不了任何東西。實際上,你從來沒有愛過她。你不過是一時的衝動罷了。你的這種衝動根本沒有發展成為真正的愛情。

什麼?一時衝動!他驚訝得向後退了一步,獃獃地站在那裡。他的鼻子也塞住了,張開嘴巴呼著氣。

是的,你錯把衝動當成愛情。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事實上,你等了十八年,只是為了等待而等待。你完全可以為了另外一個女人再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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