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八

夏天到了,吳曼娜的肚子很顯形了,脾氣也變得更壞了。她對孔林每個禮拜出去教兩次課,心裡老大的不樂意。她明明知道給護理員開的化學課很快就要結束了,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把孔林弄得像做了虧心事一樣。看著她怒氣沖沖的臉,孔林經常會想起他們結婚後第二天她說的話:「我真希望你癱在床上,這樣你就能整天和我在一起了。」

這就是愛情嗎?他心裡嘀咕。也許是她愛我愛得太深了。

八月里的一個傍晚,吳曼娜從菜店買來四塊豆腐,用一個黃色的小塑料桶拎了回來。她把豆腐桶放在爐台上,對孔林說:「我覺著不大對勁兒。」她匆忙進了廁所,孔林也跟了進去。

她低頭看看自己穿的肥大的軍褲兩腿中間的地方,發現了一塊濕痕:「天哪,一定是羊水破了。」

「真的?」他吃了一驚。她懷孕還沒足九個月啊。

「快點,快去門診部。」她說。

「別緊張。可能現在還太早,沒準是假產呢。」

「快走吧,我心裡有數,到時候了。」

「你能走嗎?」

「能。」

他攙扶著她上了路。太陽已經落山了,熱氣仍然從曬了一天的柏油路面上蒸騰起來,腳踩上去軟軟的。一幢宿舍平房的後面,茂密的楊樹林子中間露出幾條晾衣服的繩子,上面掛著綠色和白色的衣服,在熱風中懶洋洋地飄動。一隻大螞蚱從路邊「嗖」地跳出來,扇著粉紅色的翅膀,一頭撞上晾在繩子上的一床棉被,掉到了地上。因為整整一個月沒有下雨,道路兩旁樹上的葉子都皺縮成圈,黑壓壓地爬滿了蚜蟲,地上斑斑點點撒著毛毛蟲屎。孔林小心地看著腳下,避開會使吳曼娜踩空的坑窪的地方。一想到孩子會早產不足月,他就感到緊張不安。

他們走進門診樓以後,吳曼娜馬上被放到擔架車上,快速送進了三樓的一個小房間。那裡有一張檢查床,閃亮的皮面下邊是厚厚的海綿墊子,可以當作產床用。護士小於在床上鋪了一塊消過毒的白布,幫助吳曼娜費勁地爬上床去躺下。幾分鐘後吳曼娜的宮縮開始了,她呻吟起來。

小於跑出去找牛海燕—這個醫院裡唯一的產科醫生已經下班回家了。小於在樓門口碰上了好朋友雪鵝,請她上樓去幫忙照看吳曼娜。雪鵝答應了。

在樓上的房間里,吳曼娜呻吟得更響了,一隻手緊緊抓住孔林的胳膊。

「曼娜,一會兒就沒事了。」他說。

「噢,我的腎疼死了!」她喘著粗氣,用空著的一隻手揉著後背。

「曼娜,不可能是腎的事兒。」他像檢查一個普通病人那樣說,「疼痛肯定是從你的骨盆里傳出來的。」

「幫我一把!別光濟個嘴說!」

孔林感覺非常狼狽。他愣了一會兒,才用手掌貼住她的腰眼,使勁按摩起來。她嘴裡哼哼著,額頭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減輕她的痛苦。他竭力回想著二十多年前在醫學院學過的教科書上有關分娩的章節,卻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牛海燕一個小時以後才來。她面色平靜,抱歉說因為交通擁擠所以來晚了。她很快檢查了吳曼娜,吩咐小於給病人量血壓、剃陰毛。然後又交代雪鵝:「把電扇打開,再燒點水。」接著她轉向孔林:「她才開了三指,還得有一會兒呢。」她把手放在病人的額頭上說:「曼娜,別緊張,沒事兒的。」

孔林把牛海燕拉到一邊,悄聲說:「她挺得過去嗎?你知道她的心臟不太好。」

「到目前為止還不錯。別擔心,孩子已經快出來了,現在說啥也晚了。我會記著她心臟的事兒的。」

她又回到產床旁邊,對吳曼娜說:「曼娜,我給你掛上點滴,打點催產素,行嗎?」

「行啊,行啊,快點吧。只要能讓我快點生出來,啥都行。」

「我能幫啥忙呢?」孔林問牛海燕。

「晚飯吃了嗎?」

「沒呢。」

「先去吃飯,吃完馬上回來。也許要折騰一個晚上,沒準用得著你。」

「你呢,吃過了?」

「我吃了。」

他驚嘆牛海燕這麼鎮定。他看了妻子一眼,她正在用雙手搓著後背。在她高一聲低一聲的呻吟中,他離開了病房。

孔林在食堂買了一碗菠菜湯和兩個豬肉白菜餡的包子,放在嘴裡像嚼蠟一樣吃起來。對於即將出生的孩子,他說不上是喜是悲,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他打著嗝,嘴裡滿是反上來的胃酸,噁心得幾乎要吐出來。他把拳頭搭在餐桌邊上,頭支在上面歇了一會兒。幸好附近沒人,周圍的圓凳都已經翻過來,倒扣在桌面上。

伙房後邊是一排豬圈,飼養員用鐵勺子敲打著豬食槽子,圈裡的豬開始哼哼唧唧地叫起來。一些護士和護理員走進了食堂,在飯廳的另一頭揀了兩張桌子坐下,開始擇扁豆。

孔林長嘆一聲。他覺著燒心,吃了兩口飯卻怎麼也咽不下去。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惡臭,那是從洗碗槽旁邊的泔水缸里發出來的味道。他站起來走過去,把碗里的菠菜湯全倒進了泔水缸。他洗乾淨飯碗和鋁勺,喝了兩口水漱漱口,把碗和勺揎進一個用花條毛巾做成的飯袋,掛在牆上一個空著的釘子上,四周掛的全是其他同志的飯袋。飯廳的另一頭,那些姑娘正嘰嘰喳喳地聊天,有幾個哼著一首電影插曲。一隻小花狗被拴在一根桌子腿上,哀哀地叫著。

孔林返回了門診樓,剛一進樓道,就聽見妻子的呻吟已經變成了刺耳的尖叫。牛海燕告訴他,嬰兒比她預期的要來得早。實際上,孩子已經開始進入產道。孔林浸濕了一條手巾,擦乾淨吳曼娜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她的眼睛閃爍著,雙頰漲得像豬肝一樣紅。

「我實在受不了!受不了啦!」她號叫著,嘴角斜咧上去。

「曼娜,」他說,「很快就會好了。海燕會確保……」

「你—為啥要這樣整治我?」她又叫起來。

他怔住了,勉強才說出話來:「曼娜,不是你想要這孩子嗎?」

「去你媽的!孩子沒懷在你身上,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疼。噢—你們全他媽的在禍害我!」

「輕點,別嚷。滿樓的人都聽得見。」

「少教訓我,滾開!」

「你應該明白,我不是想要……」

「我恨你!」她尖叫著,「你們他媽的沒一個好東西。」

「求求你,別吵了……」

「小氣鬼!太晚了。噢,救命啊!」

「那好,可勁兒喊吧。」

「守財奴!鐵公雞!」

他有些懵了,不知道她為啥突然喊他這個。她好像對牛海燕也是滿腔憤恨,要不她為什麼說他們都在禍害她。他突然意識到,她罵他「小氣鬼」一定是指十年前他倆談論要花兩千塊錢買通本生,讓他來影響淑玉答應離婚的事。她肯定在想,如果他們十年前結了婚,她生孩子就會容易些,少受點罪。想到這一點令他震驚,他沒有料到她會把心底的怨恨埋藏這麼多年。他轉身向門口走去,告訴雪鵝他要上廁所。

他藏在馬桶隔間里,試圖理清楚紛亂的思緒。曼娜當時肯定希望他能夠花兩千塊錢堵住本生的嘴,但是她從沒有明白地告訴過他。他清楚地記得她不願意分擔這筆費用。那為什麼她還要叫他「小氣鬼」呢?他感到像是有一雙手攫住了自己的肺,胸口泛起一陣絞痛。如果他當年有那筆錢,他肯定會老早就買到了離婚。他告訴過她,他在銀行里只有六百塊錢。她甚至都不願意透露她總共攢了多少錢。她一定是以為他是個有錢的人,拿出兩千塊錢還不容易?經過了這麼多年,她為什麼還是不能相信他?為什麼她總是要瞞住他一些事情,從來不讓他看看她的銀行存摺?

在他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在回答:因為錢比愛情更親、更實惠。只要你捨得花錢,一切事情都會平順得熨熨帖帖,你的婚姻也會幸福美滿。

不會,沒那麼簡單,孔林反駁說。

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那個聲音接著說。假定你有一萬元,在你小舅子身上花掉兩千,只當是喂狗了。但是你能在十年前就娶了吳曼娜,她就會很順當地生下孩子,也不會在心裡怨恨你。你瞧,錢是不是比愛情更有用?

這完全是瞎扯,孔林不服氣。錢買不來我們的愛情,錢也不能使我們的婚姻幸福。

真的嗎?那你為啥要花一千一百塊來辦喜事?你倆為啥不把錢攏在一塊兒,還要分開自己的賬戶?

孔林啞口無言了,但心裡還想拚命壓滅那個冷冰冰的聲音。他在廁所里待了很長時間,那裡是唯一能夠躲開人眼的清靜地方。他坐在寬大的窗台上,背靠著牆,漫不經心地看著樓後的院子。天已經黑了,隔著紗窗可以聽到蚊子哼哼。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夜空中划出細微的光弧。一幢宿舍平房裡,有人在用口琴吹著《國際歌》,尖厲的聲調支離破碎。醫院車隊的一個司機在車庫的角落裡燒著油氈,他身邊放著一個盛水的鐵桶。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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