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七

孔林告訴吳曼娜吃過晚飯他要去辦公室。他被請去給一些準備考護士學校的護理員上化學基礎課,每個星期教兩個晚上。

「幹啥非要到辦公室去?」吳曼娜問。

「在那兒工作效率高唄。」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啥工作?」

「我不是跟你說了,要把過去學過的化學知識撿撿,不然怎麼給人家上課啊。」

「在家裡就不能幹了?」

「家裡太吵,我需要精神集中。」他的聲音里沒有一點讓步的餘地。

她不再說什麼了,對他的話很不高興。他急切地想躲出家門讓她心裡很亂。最近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在丈夫眼睛裡看到一種很不耐煩的生硬目光。她尋思著,他不高興可能是因為她不願意打胎,或是因為他們近來節制房事。她曾經問過幾位年紀大的婦女,懷孕期間是否還要和丈夫同床。她們都說當父母的不能再干那事了,弄不好孩子會流產。她對這些話深信不疑,因為她看的好幾本書也都是這樣說的。

孔林離開家後,她變得焦躁不安。她腦子裡升起更多的疑雲,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想的最多的是—他是否還愛她。

禁絕房事似乎不可能是導致他對她不滿意的原因。她記得很清楚,當她要他分床睡的時候,他很痛快就答應了,彷彿是巴不得的事情。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已經厭煩她了?她問自己。可能是。他是不是在找別的女人?不可能。我們一起共過那麼多的患難,他哪能一夜之間就變了心。那麼,他為啥那麼想躲開我?他會不會想到別人那裡找樂子?他是不是看上了別的女人?他真的上辦公室了嗎?是一個人待在那兒嗎?

她想得越多,心裡越難受。她從沒有感到過像今天這樣孤獨,燈光昏暗的屋子就像一間被遺棄的病房。她覺著好像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對,想看她的笑話。不行,她自語道,我就是一塊壓在孔林背上的磨盤,也不能讓他這麼輕易地拋下來。我現在啥也沒有,只有他了。沒有他,這個千辛萬苦創建起來的家也就不存在了。再說,難道他不應該集中精力關心愛護他懷孕的妻子嗎?不行,我一定要把他抓住。

第二天晚上,孔林吃完飯,夾著雨傘出了門。她急忙披上雨衣跟了出去。她離他有一百米遠,看著他在雨中無精打采地走著。白瀑似的雨絲被風吹得斜抽在臉上,一會兒又倒捲起來,彷彿珠簾一樣晃動。幾隻麻雀在屋檐下發抖,啾啾鳴叫。雖然是寒冷的早春,但路旁的樹上已經抽出了嫩綠的葉芽。前面丈夫沉重的腳步讓吳曼娜想起他已經不年輕了。你咋會想到他去勾引別的女人?她開始埋怨自己。你咋變得那麼不通情理?你是太嫉妒,佔有慾太強了。為啥不能給他一點自由呢?

他走進了門診樓,她卻沒有跟著進去。她站在樓前的一個籃球架下,心想,等他走到二樓的辦公室以後再進去也不遲。

她等了又等。十分鐘過去了,他辦公室里的燈光還是沒有亮,黑洞洞的窗子像一口無底的井。他上哪兒了?去廁所?不會,他出門前剛解的手。他肯定是躲到什麼地方干偷雞摸狗的勾當去了。

她正用手擦臉上的雨水,從樓西頭傳出一陣笑聲。她循聲走過去。在一樓的進修教室里,孔林正跟七八個年輕的護理員說話。這些護理員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她們全神貫注地聽著,看上去對他的話很著迷。窗戶雖然開著,她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是偶爾會聽到「異構」或「分子公式」之類的只言片語。她能看出來他很開心,臉上表情生動,手勢充滿活力。他因為腰挺直了,人也顯得高了。他轉過身,開始在黑板上寫著什麼。所有學生的眼睛都盯著他。忽然,因為用力過勐,他手中的粉筆頭折斷飛了出去。他說了句「呵喲」,惹得一個姑娘咯咯地傻笑。

怒火和妒火一齊在吳曼娜的胸中燃燒起來。她留神看看,覺著其中有兩個護理員長得相當漂亮,肯定對男人有吸引力。特別是一個外號叫雪鵝的姑娘,更是一臉妖精相。這個年輕女人是五個月前因為作風問題調來醫院當護理員的,聽說她在瀋陽軍區司令部的機關里和一個高級幹部勾搭胡搞。她本來是軍區文工團的一個演員,因為這位幹部的妻子到處寫信告狀,揚言如果不處分這個「小騷貨」,就要把許多樁醜事抖落出來,於是她被發配到這個邊遠的城市。吳曼娜從二十多米遠的地方觀察雪鵝,發現她的脖子確實像鵝頸一樣又白又長,被垂下來的烏黑頭髮遮住。她的鼻子微微翕動,一直笑盈盈地看著老師。這女人一定是狐狸精變的,一天不勾引男人就活不下去。吳曼娜聽說,有天晚上雪鵝值夜班,白大褂裡面乳罩褲衩啥也沒穿,就那樣光著到處晃蕩。有些男病人一定是聞到了她身上的騷氣,只要一看見她,就像綠頭蠅見了血一樣,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吳曼娜看著她那張狐媚樣的臉,心裡越來越堵得慌。最讓她惱恨的是那雙杏仁狀的眼睛,從她開始觀察她起,這雙眼睛就沒離開過孔林。她恨死了這個狐狸精,她恨全屋子的人!孔林也不是好東西。他和她們打情罵俏,好像還很得意。真不要臉,論歲數他都可以當她們的爹。怪不得他一放下筷子就想跑出來,敢情這兒有一群小妖精在等著。他簡直把家當旅館了,只是回來吃個飯睡個覺。孔林這個王八蛋!這些人全他媽的不得好死!

雨下得更勐了。銅錢大的雨點砸著長滿青苔的瓦塊,濺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密匝匝的水聲。教室里兩個姑娘站起來,走過來把窗子關上了。吳曼娜轉身走回家去,兩條腿軟得像麵條一樣。

第二天早晨,吳曼娜在上班的路上碰到了蘇然。因為他們平時關係不錯,她就問他,為啥醫院裡不能找別人教化學課?妻子懷了孕,當丈夫的應該晚上待在家裡。蘇然有一陣沒緩過神來,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他說他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化學課,更不要說派孔林去當老師。醫院裡新分來了不少大學生,為啥人們非要找孔林幹這種事情?

「別著急,我會問明白這件事。」分手的時候他說。他的兩條羅圈腿比去年更彎了。

蘇政委的話讓吳曼娜吃了一驚。她懷疑到底是誰派了孔林這麼個差事。昨天晚上她從門診樓回來以後,猶豫了兩個鐘頭,最後還是決定不同孔林攤牌。她記著他為了建成這個家所付出的代價,要說孔林把他們的婚姻當兒戲是不可想像的。不然他幹嗎要等她那麼多年,離婚離得那麼苦?他絕不是個輕浮的人。但是她現在已經從蘇然那裡知道了,這個化學課根本沒經過領導批准。吳曼娜改變了主意,她要盤問孔林,把這件事弄清楚。

「林,我問你點事兒。」午飯後她說。

「啥事兒?」

「誰讓你去教那個化學課的?」

「是她們要我幫忙。」

「她們是誰?」

「那些想考護校的護理員。那天她們到我辦公室去,請我幫她們突擊複習一下化學。」

「那麼說,領導沒派你的差?」

「沒有。她們求我,我就答應了。」

「這事兒為啥事先不和我商量就應下來?」

「有這個必要嗎?」他的聲音中帶有一絲嘲弄,眼鏡片後面又開始閃著令她心寒的冷光。

「這是咱們的家,不是旅館。你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我知道。」他不高興了。

她的眼淚一下子迸了出來,仰起臉對著天棚說:「天啊,好像他真不明白他都整了些啥事兒?我得怎麼說他才聽得懂呢?」

「這有啥不對的?人家請咱幫個忙,咱好意思駁人家的面子?」

「有啥不對的地方還要我告訴你嗎?你撇下懷孕的老婆,讓她一個人在家擔驚受怕,自己和別的女人瘋去。」

「你這樣就不講理了。我沒有和任何女人瞎混。」

「那些護理員都是什麼人?雪鵝是誰?她是男的還是女的?」

「哎呀,你咋亂攪理呢?」

「咱們今天不是爭誰在理不在理,這是個感情問題。你挨門挨戶打聽打聽,有誰家的老婆懷著大肚子,當丈夫的成天不著家的?」

「我倒從來沒想過這個。」他聽起來滿腹委屈。

她走進裡屋,把臉埋進一個鴨絨枕頭裡,抽泣著。他坐在客廳里抽了一會兒煙,然後擦乾淨飯桌,刷完碗筷,一言不發地上班去了。

整個一下午,吳曼娜都坐立不安。她不知道孔林下班後是否會回家吃飯,晚上是不是還要出去。她甚至埋怨自己太衝動,也許不應該發那麼大的火。他現在肯定把她看成是一個嫉妒的母老虎了。難道他對她真的變了心?他可能對她非常厭倦,所以才從另外的女人那裡尋找安慰。不,他不像董邁那樣沒良心。那麼,他到底想要啥呢?

她越想越心焦,但是心裡又覺得自己並沒有錯。

晚飯她包了餛飩,巴望著他能準時回家來。她燒上一鍋水等著他。孔林像平時一樣六點鐘進了門。她一見他,頓時鬆了口氣,趕忙把豬肉餡的餛飩下了鍋。

鍋開了,她用刀劃碎了兩張紫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