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四

孔華來到木基市的一個星期後就進光輝火柴廠,當了一名工人。她臨時先同母親住在醫院裡。她喜歡新的工作,比鄉下的所有農活都輕鬆—就是在火柴盒上貼張紙,再把每十盒火柴包成一個紙包。她現在掙的錢也多了,每個月二十八元。她心裡很感謝父親,但是並不說出來。

一個月以後,廠里在宿舍區里分給了她一個房間。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淑玉搬出了醫院,和女兒住到城裡去了。孔林給她們買了一些鍋碗瓢勺和幾件傢具,看到她們有足夠的煤和柴火才放心。從現在起,母女倆就要自己過日子了。她們的情況並不比別的工人差多少。孔華的工資和孔林每月給淑玉的生活費夠花的了。

淑玉和孔華的生活安排好了,孔林開始料理他自己的事情。十月里的一天,他和吳曼娜來到市中心的結婚登記處。他們給兩個女辦事員每人一小袋大白兔奶糖。那位上了年紀的婦女面容枯瘦,走起路來有點瘸。她很痛快地幫他們填寫了一份結婚證書。這是一張從中間折開的紅紙,封面上用金字寫著:結婚證。

然後就是籌備婚禮。醫院裡分給了他們一個單元,但是需要徹底地清掃。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倆每天晚上下班後就來到這裡,把天花板上的蜘蛛網掃掉,用刷子狠命地擦洗地板和門窗。孔林從總務科借來一架生鏽的鐵床,他們要把銹打掉,重新刷上漆,還要把爐台擦洗乾淨。他們清洗了布滿點點蒼蠅屎的窗玻璃,用糨煳和撕成條條的報紙把窗戶四邊的裂縫堵上。卧室北山牆上開了幾道細口子,冬天一颳風,冷空氣就會呼呼地往屋裡灌,吹得牆紙嘩嘩地響。醫院後勤部派來兩個泥瓦工,他們用洋灰泥死了裂口,又用白灰把所有的牆都刷了一遍。

除了清掃和修繕新房以外,孔林還得買大量的糖果、名牌香煙、水果和酒。這些在當時都是緊俏商品,他得通過關係走後門才能買到。他還需要買一台黑白電視機,可是手裡又沒有電視機票。好幾個晚上,他騎著自行車在城裡四處求人幫忙,經常是到了深夜才回來。孔林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吳曼娜又得了感冒,不停地咳嗽。

婚禮挑選在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就在醫院的會議室里舉行。那天晚上,醫院裡一半多的員工和他們的家屬都來了,絕大部分領導幹部和他們的妻子也到場了。但是蘇然的愛人不肯來,因為她最討厭離過婚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想起孔林這一對兒,她就會叫吳曼娜「孔大夫的小老婆」。

會議室里有二十四張桌子,整整齊齊地碼成六排。桌上擺滿了汽水,成瓶的白酒、紅酒,大淺盤子里裝的是蘋果和凍梨,形狀各異的小盤子里堆著炒熟的榛子、葵花子、松子、香煙和糖果。孩子們一看見這麼多好吃的東西,立刻嘰嘰喳喳地吵嚷起來。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少先隊員,脖子上系著象徵紅旗一角的紅領巾。男孩子們滿處亂跑,吆喝著自己的小夥伴,嘴裡吐著瓜子皮,或是用牙齒咬碎松子殼。會議室的窗戶都安了雙層玻璃,玻璃中間填上了小半窗鋸末。幾個小姑娘正在把手放在窗下的暖氣片上焐著。窗玻璃上結滿了霜花,在日光燈下泛著微光。只要湊上去仔細端詳,就會從霜花的紋路中看出貝殼、海草、礁石、波浪、尖岬和島嶼的圖案。那天早晨下了一場大雪,透過窗縫仍然能聽到北風的呼號。

屋子正面牆上貼著用毛筆在紅紙上寫的四個大字—恭賀新婚。空中縱橫交叉懸掛著六條彩帶。幾乎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還飄動著兩排氣球,一個已經爆了,懸在那裡像一隻藍色的嬰兒襪子。

等到屋子裡的人快坐滿了,政治部主任陳明走上前來拍了拍巴掌。「大家注意了,注意了。」他高聲說道。人們安靜下來。

「同志們,朋友們,」他用渾厚的嗓音宣布,「我們今天在這裡慶賀孔林同志和吳曼娜同志的幸福結合。我很榮幸擔任婚禮的主持人。在座的都認識他倆是誰,每天都能見到他們,所以今天的儀式咱們也來個短平快,首先請新郎新娘跟大傢伙見面。」

在震耳的掌聲中,孔林和吳曼娜站了起來,轉過身面向人群。他們倆都沒戴軍帽,身穿嶄新的軍裝,胸前別著紅色的紙花。吳曼娜穿了一雙閃亮的人造革皮鞋,孔林則腳蹬一雙用牛皮和帆布做的大頭靴,這是部隊上發的標準冬裝。她看上去有點緊張,兩手不知道往哪放,只會一個勁地沖她病房裡的幾個護士微笑。在陳明的要求下,新婚夫婦向來賓鞠躬。有人已經站起來大聲哄叫,其他人坐在那裡鼓掌。更多的人從會議室的後門擁進來,幾個婦女在低聲議論著新娘的臉色。最近幾個星期里,吳曼娜的臉變得灰黃灰黃的。有人說:「你們看孔大夫的表情,老像是裝了一腦門子心事,從來就沒見他高興過。」

陳主任接著宣布:「現在,新郎新娘向黨和毛主席致敬。」

孔林和吳曼娜又轉過身,臉沖著西牆上掛著的毛主席像和畫像兩邊拱衛著鐮刀鐵鎚的黨旗。

陳明拉著長腔,開始叫道:「一鞠躬……」

新婚夫婦向黨旗和毛主席像低下頭去,中指緊貼著褲縫。

「二鞠躬……」

他們又鞠了一躬,頭比上次垂得還低,幾乎快成了八十度。

「三鞠躬……」

禮畢之後,孔林和吳曼娜又轉回身,面對一屋子人。有好幾秒鐘,陳明主任寬闊有力的吆喝聲傳出去老遠,震得滿屋子和樓道里嗡嗡直響。人們被他的大嗓門懾住了,都安安靜靜地聽著。然後,陳主任又高聲叫道:「現在我宣布孔林和吳曼娜正式結婚。咱們鼓掌表示祝賀。」

人們又開始拍巴掌,幾個男孩子吹起了口哨。

等人們安靜下來,又有人提議讓新郎新娘唱個歌。吳曼娜平時歌唱得不錯,孔林卻五音不全,根本就哼不出調調來。他們唱了一首《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首老掉牙的歌曲有幾個年輕軍官壓根兒就沒聽過。他們的歌聲聽起來很刺耳。新郎唱得好像蚊子哼哼,新娘由於感冒,聲音像在銼木頭。有幾個護士嘻嘻地傻笑著,一個說:「媽耶,聽得我牙根兒刺撓。」

最後一個音符唱完之後,一個年輕軍官揮著拳頭嚷嚷:「叼蘋果!」

「對啊,讓他們一塊兒咬個蘋果。」幾個聲音一齊高喊。叼蘋果實際上就是拴根線把蘋果吊在空中,新婚夫婦咬蘋果的時候會不可避免地親在對方嘴上。

陳主任舉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他說:「同志們,同志們,咱們都是革命軍人,這部隊也不是你們家後院的菜園子,叼蘋果這類的活動不合適,就免了吧。現在大家不要拘束,盡興地樂一樂。」

人們紛紛站起來,四處走動著。陳明拍拍手掌讓孩子們聽他說話。他大聲說:「小朋友們,丫頭小子都聽著,桌子上的糖果隨便吃,可是不許拿回家。聽明白了?」

「報告首長,聽明白了。」一個小姑娘喊著。

笑聲四起。屋子裡又升起一片嗡嗡的人聲。屋后角落里一個嬰兒突然哇哇地哭起來。一個年輕軍官點燃了一串鞭炮,震耳的爆炸聲嚇得幾個女孩子尖聲叫著。立刻有領導出來制止他這樣做。會議室的兩扇後門全打開了,走走滿屋的火藥味。

醫院的領導們一個接一個走到新郎新娘跟前,和他們碰杯表示祝賀。蘇然政委走過來的時候,手裡並沒有像別人那樣拿著酒杯。他激動得胸脯起伏著,眼睛也濕了。他看起來像個老人了,雖然只有五十一歲,但是頭髮稀稀拉拉,嘴唇上的小鬍子也灰白了。從前他額頭和眼角上那些細細的彎紋,現在已經變成了深深的壟溝,下眼皮垂成了兩個袋子。他抓住孔林和吳曼娜的胳膊,把他倆拉到一邊,用憂鬱的聲音說:「你倆一定要珍惜你們生活中的這次機會,要彼此相愛,互相照顧。別忘了你們是苦戀啊。」他停了一會兒,把「苦戀」兩個字又重複了一遍,好像在對自己說著。

他的話觸動了吳曼娜心裡的苦痛。蘇然離開之後,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嗚嗚地抽泣起來。孔林拿開了她手裡的酒杯,用手臂攬住她的腰,把她帶到了一個角落裡。他想安慰她平靜下來,但是吳曼娜的眼淚根本就止不住。她的嘴唇劇烈抖動著,臉像泡在淚水裡一樣。會議室里有一盞三百瓦的燈泡,強烈的燈光照耀著嘻嘻哈哈的人群。她咬住下嘴唇,抽著鼻子,眼睛炯炯放光地看著他們。

「曼娜,別難過。」孔林說。

她仍然咬著嘴唇,淚珠撲簌簌地從臉頰上流下來,打濕了衣襟。

「好了,好了,」他繼續說,「今天是咱倆大喜的日子,來,露點笑模樣。」

她抬起頭,燈光照亮了她沾滿淚水的扭曲的臉。孔林愣住了,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摸摸她的前額,又濕又燙。

他問:「你是不是受不了這些?」

她點點頭。

「那你回家去,好嗎?」

她又點了點頭。他轉身看見護士小許坐在附近,正用一把鉗子給圍著她的幾個小姑娘剝榛子仁吃。他這個新郎要照應場面,就請求小許把吳曼娜送回家去。他又找到了吳曼娜的皮帽子和軍大衣,在走廊里趕上了她們。他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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