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

魏副政委要到邊境線上去,恰好能在木基市停留一個晚上。他到邊境去是要同蘇聯方面談判一個小碉堡的主權歸屬問題。這個碉堡是日本關東軍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修建的,現在正好落在中蘇邊界線上,因此兩國都聲稱對它擁有主權。雙方的士兵巡邏到這個地方,經常會發生小規模的衝突。兩邊誰也不開槍,卻用石塊、木棒和鋼鞭跟對方肉搏。蘇聯和中國都不想打第一槍,免得被指責違反停火協議。

魏副政委離開哈爾濱之前讓人通知了醫院——他希望能和吳曼娜同志在木基市部隊招待所見面,時間定在星期二晚上。醫院領導馬上通知了吳曼娜,讓她儘快做好見首長的準備,因為現在已經是星期一了。

第二天,醫院放了她一天假。在這樣的見面場合她只能穿軍裝,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準備的。她到浴池裡泡了一個熱水澡,回到宿舍後想睡一會兒,就在床上躺了一下午。她有點緊張,好像要去參加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們每年都要考的國際共運史考試。但是,這種緊張中少了點什麼東西——她當年同董邁和孔林約會之前的那種心頭亂跳、胸口緊縮的感覺。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睡,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她腦子裡總有個事兒:她不知道晚上公共汽車沒有了,怎麼去城裡的招待所。她可以走路過去,但那至少要一個鐘頭,走到那裡也會出一身汗。她不會騎自行車,又不敢開口讓領導給派輛車送她。她後悔沒有聽孔林的話。去年夏天他要教她騎車子,可是她沒興趣。

吃過了晚飯,她穿上了一雙人造革涼鞋。這是除了軍裝外她唯一能夠選擇的裝扮。涼鞋的後跟能讓她顯得個子更高,而且增添了幾分優雅大方的風度。她記得小時候經常做夢,夢見自己穿著點綴得花花綠綠的衣裳,看起來像個蝴蝶公主。只要她說聲「飛」,就能飛到雲彩里。她在心底里仍然喜歡顏色鮮艷的衣服,但是明白在現在這個歲數上,已經穿不出去了。

她想著要不要先穿上軍便鞋走到招待所去。她可以把涼鞋放在軍挎包里,同首長見面之前再換上。她在刷牙的時候,一輛裝了防霧燈的吉普車停在了女宿舍的門口。醫院領導已經為她準備好交通工具,但是他們沒有告訴她。

吳曼娜上了車。吉普車開出醫院前門,向著城裡駛去。他們要去的地方在光榮街的西頭,新中國成立前那裡是窯子集中的地區。部隊招待所在一座黑磚大樓里,五十年前這裡是一所日本人開的妓院。那年月的人們既花中國錢,也花蘇聯的盧布。妓院里的姑娘大多是朝鮮女人,卻裝成日本娘們兒。這兒的老闆不要盧布,中國的嫖客玩完了「日本花姑娘」要收雙倍價錢。現在正是上下班時間,街上擠滿了自行車。一個壯得像頭牛的警察站在十字路口,一手擎個電喇叭吆喝著犯規的騎車人,一手揮舞著一根白色斑馬紋的短棒指揮著車輛。空氣中散發著烤羊肉和燉蘿蔔的味道。

吳曼娜在招待所門口剛下車,吉普車就開走了。她看見車子走遠了,又開始擔心一會兒怎麼回醫院的事兒。想那麼多幹啥,不就是走路嘛。她並不害怕漆黑的街道,但是穿著涼鞋走那麼老遠的路可夠受的。一個在門廳櫃檯後面值班的戰士告訴她,魏副政委正在二樓六號房間等著她。她謝過他,走向樓梯。她不知為什麼異乎尋常地鎮靜。

一個勤務員開了門,把她引進客廳。這個小勤務員年輕稚氣的臉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上嘴唇還沒有長出絨毛,頂多只有十六歲。他給她沏了一杯花茶,說:「魏副政委馬上就來。」然後悄悄退了出去。

她合起雙腿坐在沙發上。她看到雪白的牆上貼了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畫上是一個高個子、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藍布長袍,手裡攥著把雨傘,在山路上走著去安源發動工人。她四下看看,注意到這個房間比一般的賓館客廳小了很多。她聽到動靜轉過頭,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他微笑著走過來,點頭打著招呼。

「你一定就是吳曼娜同志嘍。」他說著伸出手。

她站起來說:「是。」他們握了手,他的手掌柔軟得像包了一層絲絨。

他自我介紹說:「我是魏國洪。很高興你能來,快坐下。」

副政委的親切自然很快打消了她的拘束。他坐下之後,開始問起她的工作和木基市的情況,但是沒有提到她的父母家庭和出生地。她意識到他肯定已經調看過她的檔案,知道她是個孤兒。他穿著件白襯衫,笑得很慈祥,看不出是位高級首長,倒像個大學裡的教授。他的頭髮白了一半,圓臉上肌肉鬆弛下垂,同他那魁梧結實的塊頭多少有點不相稱。她注意到他的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讓她想起了一隻溫馴的大貓。

兩個人一直是他問她答,吳曼娜不敢問什麼問題。但是魏副政委的態度很隨和,沒有任何首長的架子,和他在一起她覺得很舒服。更讓她感嘆的是,他十分專註地聽著她說話,不時地點頭。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像他這樣認真的傾聽者,忍不住懷疑他和愛人為啥會離婚。他看起來一定是位很體貼人的丈夫。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鍍金的煙盒,問道:「我抽支煙行嗎?」

她聽了非常驚訝,因為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麼客氣過。「哦,沒關係。我愛聞煙味。」她說的是實話。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抽一兩支香煙。在她的床頭櫃里總放著一盒煙,夠她抽上一年。

「你抽煙嗎?」他問。

「不怎麼抽。」

「那就是抽嘍?」

「不……是的。」她猶豫地挑選著字眼,「我偶爾才抽一支。」他噴出的煙里有股清涼、甜絲絲的味兒。她在想他的煙是什麼牌子。

他說:「我明白,你是悶了才抽煙。」

「是的,一年有那麼幾次。」

「你在醫院裡業餘時間幹什麼啊?」

「有時候看看電影,讀點兒雜誌。」

「你喜歡看書?」

「閑了也看。」

「你最近讀了什麼書?」他把煙在煙灰缸上彈了彈。他的手很大,粉紅的皮膚里露出腫脹的血管。

她沒想到會有這個問題,愣了一會兒,不知該怎麼回答。最近這幾年,她從來沒有從頭到尾地讀完過一本書。她忽然想起了好幾年前在孔林的書架上翻過的幾本書。她勉強地回答著:「我並沒有讀多少書。醫院裡太忙了。我倒是愛看小說。」

「看什麼小說呢?」

「《紅岩》《靜靜的頓河》《安娜·卡列尼娜》《前驅》……」她停下來,後悔說出了這些書名。特別是那兩部俄國小說已經遭到禁止,可能是有毒的,或是不健康的。

「很好啊,這些都是好書。」他眼睛放光,聲音也激動起來,「你的欣賞口味很不錯啊,小吳。我真希望現在能有更多的人讀讀這些了不起的俄國文學作品。我年輕的時候看這些小說不要命。」

她很高興能夠得到他的誇獎,又覺得不好意思,一時說不出話來。

「來,讓你看看我現在讀的書。」他轉過身,從皮包里抽出一本黃色封皮的書,「你聽說過《草葉集》嗎?」他把書抬了抬,讓她看清楚封面。上邊有一個消瘦的外國人,頭上的帽子有點歪,一隻手叉著腰站著。這隻手的手掌根本看不見,另外一隻手藏在褲子口袋裡,好像他故意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兩隻手啥樣子。

「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誰寫的?」

「沃爾特·惠特曼,一個美國詩人。這是一本非常好的詩集。這裡面的詩歌都寫得很沖、很大膽,而且包羅萬象,好像是一個獨立的宇宙。這本書我已經看了四遍。」

他似乎意識到有點激動得過了頭,又補充說:「當然,這些詩歌是在美國處於資本主義上升期的時候寫的。實際上,詩歌里的樂觀主義精神是時代進步、自信的反映。現在的美國詩人就寫不出這樣的詩了。他們在腐朽的資本主義社會裡墮落下去,根本談不到什麼上升的精神。」

她並不完全明白魏副政委的這些話,但是很佩服他的知識和口才。「我到城裡的圖書館去找找,看能不能借一本出來。」她說。

「圖書館不可能有了。我是二十年前從這本書的翻譯者那兒得到的。他是我在南開大學的老師。」

「您學的是英文?」

「不是,我修的主科是哲學,副課是中國文學。我的這位老師在教會學校上的學,英文很好。他讀過很多書,是個真正的學者,可惜五七年的時候得肺炎去世了。他死得早也許是件好事,他那樣的家庭背景,『運動』來了也躲不過去。」魏副政委的臉變得嚴肅起來,頭低著,彷彿在回想著什麼。

「這麼說,這書很珍貴了?」吳曼娜等了一會兒才說。

「也不見得。」他的臉又生動起來,「在一些大學的圖書館也許能找到。這本書五十年代初就絕版了。」

「噢。」

「咱們這樣好不好,我把書借給你一個月,你看完了告訴我你的感想。你說行么?」

「那敢情好了。我很高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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