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轉眼到了一九七三年的夏天。孔林和淑玉又一次來到法院要求離婚。去吳家鎮的前一天,他向妻子保證:離了婚之後會繼續養活她和女兒,她於是答應了他的要求。他說,他打離婚主要是想在城裡有個家。

他們在法院里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法官才出來。他長得五大三粗,胖得都沒了脖子。他從前在公安局當幹部,最近才被提拔當了法官。法官在一張猩紅色的皮椅子上坐下,舔舔前突的門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瞅著這對夫妻,好像在瞄著一支槍。他那張寬大、油嘟嘟的臉讓孔林想起了鵝庄西邊馬神廟裡一尊泥塑的土神。法官左手摳著鼻孔,右手向孔林一指,命令道:「來吧,說說你們的情況。」

孔林有點結巴地開始了:「尊敬的法官同志,我——我今天到這兒來,是請求您同意我和我愛人離婚。我們已經分居了六年,早就不存在愛情了。根據《婚姻法》,每個公民可以自主地選擇妻子或丈……」

「對不起,同志,」法官打斷了他,「我得提醒你,法律並沒有說每個結了婚的人都可以離婚。接著說吧。」

孔林慌了神,半天說不出話來,臉上一陣發燒。然後他小心地說:「這我明白,法官同志。但是我愛人已經同意離婚了。我們把啥都安排好了,離婚後我會繼續給她和孩子寄錢。請您相信我,我不是不負責的人。」

他說話的時候,淑玉用一張揉皺的紙捂住嘴。她的眼睛閉著,好像頭疼得厲害。

孔林說完,法官轉向淑玉:「劉淑玉同志,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得保證要慎重考慮之後再回答我。」

「行啊。」她點點頭。

「你知道你愛人要求離婚的真實原因嗎?」

「不知道。」

「有沒有第三者介入?」

「那是啥?」

坐在法官身後做記錄的年輕書記員不禁搖了搖頭,眨巴著一雙圓眼睛。法官接著說:「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搞上了別的女人?」

「俺尋思著,在部隊上准有不少女的圍著他轉。您也看得出,俺那口子模樣不醜。」

書記員偷著笑了,法官卻一臉的嚴肅:「你現在回答:你知道他和別的女人有關係嗎?」

「俺也說不準。他說他想在城裡有個家。」

「和別的女人組成個家庭?」

「估摸是。」

「我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對他還有感情嗎?」

「噢,咋沒有,有哇。」她呻吟著,勐烈地抽泣起來,彷彿這最後的問題觸動了她的傷心處。

「你還愛他?」

「嗯。」她點點頭,擦著眼淚,什麼話都再也說不出來。

法官又轉向孔林:「孔林同志,你得向本庭坦白你在城裡有沒有情婦。」

「法官同志,我沒有情婦。」他的聲音發抖,意識到法官想把吳曼娜也拖進來。

「就算你沒有情婦,也肯定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我從來沒有作風問題。」

「那你想和誰在木基組成家庭?和個男的?」

「不是,和一個朋友。」

「她叫啥名字?」

「法官同志,這和今天的事情有關係嗎?」

「誰說沒有?當然有。我們得先調查清楚你和她的真實關係,然後才能決定怎麼處理你的離婚申請。」

「她和這事不沾邊。我們是純粹的同志關係。」

「那你怕啥?幹嗎不願意說她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你是不是覺得太丟人,要不就是想隱瞞啥事?」

「我……我……」汗珠子從孔林臉上滾下來。

一隻黃蜂落在桌子上,振著翅膀。法官把一本黃色的小冊子捲成筒,勐地拍了過去,但是沒有打著。黃蜂嗡的一聲飛了,像射出的一顆子彈。他耐心地等待著做丈夫的回答。孔林仍然沉默著,不知道一旦說出吳曼娜的名字會有什麼後果。他瞟了一眼法官,對方厚厚的眼皮半閉著,好像就要睡過去。孔林不知吉凶,只好不作聲。

等了大約有半袋煙的工夫,法官咳嗽幾聲,發話了:「好吧,如果你真的沒做虧心事,也不用怕鬼叫門。你既然不願意說出那個女的名字、年齡、工作單位和婚姻狀況,這個案子也沒法進行下去了。先回家去,等你想好了,願意說了,再來。在那之前你得像對待革命同志和朋友那樣對待你愛人。我們會調查的。」說完,他嘿嘿笑起來,一隻眼睛斜眯著。

孔林知道爭吵也沒有用。他怯怯地說了句:「那好,我們再來。」

他迷迷瞪瞪地站起來,轉身向門口走去,淑玉跟在後面。他的右腿因為坐久了有點麻,走起來一瘸一瘸的。

孔林和淑玉在法庭裡面的時候,本生糾集了十幾個鵝庄的男人等在外面,手裡揮舞著鐵鍬、枷棍、鋤頭和扁擔。他們揚言,如果法官同意孔林離婚,就要大鬧一場。街上圍了一大群人,都以為這些憤怒的農民會把那位沒良心的丈夫臭揍一頓。沒有人願意錯過這麼好看的熱鬧。法官給縣武裝部打了電話,馬上來了一個排的民兵在法院外邊維持秩序。

「聽說那男的是個當官的,那也不能沒了王法啊。」一個中年婦女對別人說。

「皇上還不能隨便休妻呢。」一個沒了牙的老太太跟著說。

「男人都他媽的一樣,畜生。」

一個戴著雙光眼鏡的老頭反駁說:「女的也不能隨便離婚啊。要是誰願意離就離了,天下不就亂了?聖人說,家和萬事興嘛。」

「真是個沒心肝的驢犢子。」

「他憑啥欺負老婆啊?」

「部隊上應該把他送回來,讓那小子也去土坷垃里刨食吃。」

「聽說他還是個大夫。」

「怪不得他沒長人心,當大夫的有幾個好的?」

叫人失望的是,法官駁回了孔林的離婚申請,一場好戲看不成了。當人們看見這對夫妻走出了法庭,紛紛交頭接耳——這兩口子確實不般配。那個男的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不像個打老婆的二流子。那女的瘦得像只沒肉的雞,煮熟了摘巴摘巴還不夠裝一盤。兩人相差得太遠,免不了會有個磕碰。可是,這也夠不上離婚的份啊。誰家的馬勺不碰鍋沿兒,誰家的男人老婆不吵不鬧?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不打罵不成好夫妻嘛。要是連架都懶得吵了,也就快散夥了。總之,兩人之間的差別更應該有助於穩定夫妻感情。

孔林看到人群中這麼多雙眼睛瞪著他,臉都白了。他和淑玉腳不點地地往汽車站走。直到回家,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們離開之後,民兵也撤了。人群卻足足用了半個鐘頭才完全散去,留下一地的冰棍紙、冰棍棍兒、瓶子蓋兒、黃瓜尾巴和瓜子皮。

那天晚上,孔林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抽著煙想心事,不時夾雜著嘆息。多懸哪,他從法院里出來的時候幸好沒有受傷,只有兩個婦女朝他揮拳頭,「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如果他的離婚官司打贏了,肯定會被打得爬著回來。他今年也許根本就不應該辦離婚的事。他的小舅子早就琢磨好了怎麼對付他。他呢,自己往人家槍口上撞。

第二天吃過午飯,淑玉給他拿來了縣裡的報紙《鄉村建設》。這是一份手刻油印的對開小報。「剛送來的。」她說著遞給了他。

「你從哪兒整的?」他沒有接過來。

「本生給的。他說公社禮堂前邊堆了一摞。」

她把報紙放在矮腿的桌子上。孔華在炕上睡午覺,厚嘴唇噗噗地呼著氣。淑玉打開一條毛巾被給孩子蓋上,到灶屋洗碗去了。

孔林拿起報紙讀起來,他發現有一篇豆腐塊文章講的是他離婚的事情——

縣法院昨天下午駁回了一件離婚的案子。要求離婚的男方孔林是木基市解放軍的醫生,行政十八級。孔某以缺乏愛情為由要和他的愛人劉淑玉離婚。可是劉淑玉卻堅信還對他充滿深厚的感情。幾百個同情女方的群眾聚集在縣法院門外,對孔某的變心進行了嚴肅的批評。群眾要求司法機關保護婦女。昨天裁判員的法官周建平同志是個經驗非常豐富的司法幹部。他嚴肅批評了孔某的行為,耐心勸告他不要忘記自己是個革命軍人和貧下中農的後代。周建平同志語重心長地說:「你可不要忘本哪,可不要去學剝削階級那一套。我們要對你擊一勐掌,大喝一聲懸崖勒馬,否則後悔莫及。」

群眾看到劉淑玉同志和她愛人沒有離成婚都放了心,紛紛向他們鼓掌致意。

孔林讀完後羞憤交加。他懷疑這又是他小舅子搞的鬼。文章的作者沒有署真名,自稱「衛德」,肯定又是本生的哥們兒。孔林記得很清楚,他和淑玉出來的時候根本沒有人鼓掌。看起來,寫這篇文章是要羞辱他,讓他不敢再去離婚。

本生這個狗雜種!孔林發誓不再理他。

第二天下午,院子里響起一個沙啞的喊聲:「有人在家嗎?」

淑玉走了出去。院子里的男人個子高高的,左邊臉上有一道深長的傷疤。她眼睛裡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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