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一

淑玉戴著草帽,扛著把小耙子,要到自留地里去幹活。她告訴孔林天黑以前就回來。他們家那塊方方正正的三畝自留地在村子西頭一里多遠的地方。她在地里種上了南瓜、芋頭、玉米和黃米。地很肥,收穫的東西她和孔華吃不了,剩下的就托弟弟本生拿到吳家鎮和附近的六星人民公社的鎮上去賣。淑玉因為家累重,還要照顧孩子,基本上不到生產隊的地里幹活。孔林每月捎回來的錢還算夠用。

孔林在房檐下給坐在他腿上的孔華讀著一本小人書。他女兒手裡拿著一片厚厚的大蔥葉子,夾在嘴裡當哨子吹,吹出來的聲音像羊在咩咩叫。房前有一口深井,沿著井口砌著一圈半人多高的護牆,防止孩子和家禽掉進井裡。因為淑玉是小腳,不能像別人那樣用扁擔到公社的水井去挑水吃,四年前孔林請人在院子里打了這口井。井邊到院門連著一條磚鋪的小道。豬圈旁,一隻白母雞輪流用兩腳刨著土,咯咯地召喚一群雞崽跑過來,最小的小雞拖著一條斷腿,一瘸一拐的。天氣暖和又沒有風,空氣中的干糞味直嗆鼻子。

孔林沒有留神女兒張開了嘴,乾裂的嘴唇銜住了他背心的前襟,用力抻著。他低頭疑惑地看著她。她說:「爹,我餓。」她骯髒的小手摩挲著他的左胸口。

他忍不住笑了。她不明白他笑什麼,仰著臉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他說:「華,男人可不像你媽那樣會餵奶給你吃。瞧,我沒有奶子。」他撩起背心,讓她看自己扁平的胸膛。他右邊乳頭下有一顆葡萄乾大小的黑痣。她看愣了,黑眼睛睜得大大的。

「想吃餅乾嗎?」他問。

「想。」

他放下小人書,把她抱起來,騎在自己脖子上。父女倆到村裡供銷社商店去買餅乾和汽水。

吃晚飯的時候,孔林對妻子講了孔華想嘬他奶頭的故事。淑玉笑了說:「這傻丫頭。」

「她快四歲了,」他說,「該斷奶了,是吧?」

「吃娘奶的孩子身子骨結實。」她拿過他的碗,又盛滿了南瓜粥,「多喝點。」她說。

「我不在家的時候華常提起我嗎?」

「怎麼不提。有時候她說『我想爹』,她統共也沒和你一塊待過多少日子。這就是血脈。」

他轉向女兒:「你真的想爹?」

「嗯。」

「告訴爹,你哪兒想啊?」

女孩把兩隻手放在肚子上說:「這兒想。」

他大聲笑著,一會兒眼淚就涌了上來。他把女兒抱起來放在腿上,為了讓她夠到粥碗,把碗向她這邊挪了挪。沒等她繼續吃下去,他使勁在女兒臉上親了一口,又拿塊草紙給她擦擦鼻涕。雖然淑玉和孔林不在一個屋子裡睡覺,但他還是喜歡待在自己家,特別是和女兒一道玩耍,更讓他覺得有個家的好處。他愛吃自家做的飯菜,可口又新鮮。淑玉熬的雜糧粥軟乎乎、熱騰騰的,含在嘴裡噴香。他能一頓飯喝三大碗還不飽。淑玉總是要他在粥里撒點紅糖,自己的碗里卻什麼也不放。他吃了韭菜或大蔥炒雞蛋,幾個小時後打的嗝都是韭菜或蔥味兒。清蒸豇豆拌上香油和蒜泥,讓他吃得舒服自在,因為他用不著像在醫院裡那樣,擔心滿嘴都是蒜味。最要緊的是,他在家裡全身都能放鬆。鄉下沒有起床號,他也不用每天早上五點半爬起來去出操。他們家的黑公雞一清早打鳴兒會把孔林吵醒,然後他又接著睡去。早晨能睡個懶覺對他來說是最美的事了。他已經回家四天了,心裡巴不得能待上一個月。

那天晚上,他的小舅子本生來了,想跟孔林借點錢。本生二十多歲,剛成了親,也是瘦得細胳膊細腿。他花了一千八百元辦喜事,背了一屁股饑荒。他坐在炕沿,一肚子心事掛在臉上,不停地抽著煙。他的眼窩深陷,眼珠子緊張地眨巴著,嘴唇上的兩撇小鬍子像一隻小燕子張開的翅膀。每隔一會兒他就打出一個響嗝。

兩個男人說著話,淑玉在一旁用麻線納著鞋底。她沒有說話,不時地瞪她弟弟一眼。

「啥事你這麼急著用錢?」孔林問本生。他的女兒趴在他背上,兩隻胳膊摟著爸爸的脖子。

「前兒個趕集遇到點麻煩,讓人家罰了。」本生的鼻孔冒出兩股煙。

「出了啥事兒?」

「倒霉唄。」

「事兒大不大?」

「哎呀,大哥,你總問這些幹啥?你要是有錢,就幫我兩個。」

看他有點急赤白臉,孔林放下孔華,站起來走到裡屋去拿錢。「你呀,活該。」他聽到妻子對她弟弟說。

他手裡拿著五十塊錢回到屋裡,遞給小舅子:「我只能借給你五十。」

「多謝,多謝。」本生接過錢,也沒看一眼,順手揣在褲兜里,「趕明兒還給淑玉,中不中?」

「行啊。」孔林又一想,說,「咱們這麼辦,錢你收著,不用還了。秋後你得閑,就幫你姐把這房頂上的草換換。」

「就這麼著。換草的事兒我包了。」

「記著要用新鮮的麥秸。」

「這還用說。」

本生的鴨舌帽歪戴在頭上,嘴裡吹著《小二黑結婚》的口哨,走了出去。孔林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這些日子他一直琢磨著怎麼把房上的草換換。雖然他小舅子做事並不那麼牢靠,但孔林相信他肯定會把這件事做好。本生剛當上生產隊的會計,弄點新鮮麥秸很容易。

等到本生走遠了,孔林問淑玉他因為什麼被罰款。她搖搖頭笑了,說:「他那是自己作的。」

「咋整的?」

「他把豬崽的腚眼子縫死了。」

「我還是沒明白。到底出了啥事?」

她把麻線繞在錐子把上,用力扯緊針腳。她開始說起事情的經過:「上個禮拜本生去吳家鎮上趕集,賣一窩豬崽。臨走的時候,他用麻線把四隻豬崽的腚眼子縫死了。他是想多壓秤賣個好價錢唄。到了集上,大夥都想買這四個胖傢伙。那豬崽縫上腚眼拉不出來,肚子都要爆了,咋能不肥呢。本生眼瞅著就拿到錢了,那個買主尋思:『這四個畜生咋不埋汰呢?』別的豬崽屎尿拉了一身。他湊近一瞅,看見豬崽的腚門脹得老大。他就喊:『這狗日的豬敢情都沒腚眼子?』」

孔林哈哈大笑,躺到了炕上。孔華立刻騎到他肚子上,嘴裡吆喝,手上像揮著馬鞭子:「嘚兒,嘚兒,駕,駕!」

「哦,吁—吁。」他叫道。

女兒騎著他,直到他用手托著她的腰,把她舉起來。她的腳在空中亂踢,笑成一團。

他坐起來,問妻子:「後來呢?」

「人家抓住他,拉著去見集上的幹部。公家把他的豬崽沒收了,還罰了九十塊錢。他得當場交錢,要不就扣人。也算他有福,二驢也在集上賣雞和魚,借了錢給他,說好這幾天還。二驢正蓋房呢,五間大瓦房。人家也等著錢買椽子和電線啥的。」

「他可真能作啊。」孔林說。他們都笑起來,淑玉舔著嘴唇。

這是這個家庭少見的時刻。他們夫妻間很少講話,家裡雞鴨的響動比人聲都多。連孔華也經常啞么聲兒的。

第二天晌午,孔林在灶屋拉風箱,看見豆稈里有一張塗寫過的紙片。他仔細看了看,上面用鉛筆歪七扭八地描著數字和圖形,有一個方塊、一個盒子、大小不等的瓶子、一個圓圈、一個罈子和一把刀。這是幹啥用的呢?他想。

淑玉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手裡的棒槌敲打著石板上的濕衣服,發出有節奏的噼啪聲。孔華在一個鐵皮水桶邊上玩,一隻身上濺滿泥點的鵝把嘴伸進桶里喝水。孔華每過一會兒就撩著桶里的水,沖鵝喊:「去,去。」鵝並不怕她,走開幾步,又轉回來。

吃過晚飯,孔林拿出紙片,問妻子是什麼東西。她嘬著嘴唇,小聲說:「單子。」

「啥的單子?」

「東西。」

「啥東西?」

「柴米油鹽啥的。」

她開始給他解釋—小瓶子是醋,大瓶子是醬油,罈子代表炒菜的油,那顆星是鹽,方塊是肥皂,圓圈是鹼末,那條袋子表示玉米面,刀子代表豬肉,盒子是火柴,燈泡則是電。

孔林看到在罈子旁邊寫著「50」,意識到她花了五毛錢買油,每個月還不到半斤。在刀子下面有個「1」,可能是買了一塊錢的豬肉,大概有一斤。他很驚訝,因為回家以來每天都有肉或魚吃。他問:「淑玉,我捎給你的錢夠嗎?」

「夠。」

「想要我多給你點?」

「不用。」

她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向後山牆支架上的一個柞木箱子。她打開一個桃形瓷罐上的蓋子,從裡面取出一沓鈔票,又走了回來。

「你在城裡一準兒缺錢用。」

「你哪兒來的這些錢?」

「攢的。」

「攢了多少?」

「去年有一百,爹死的時候花了不少。」

「你現在有多少?」

「三十。」

「你都收著吧。淑玉,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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