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煙囪的技巧

巴斯蒂安又在打呼嚕了,聲音就像摩托車在響,但那會兒摩托車還沒有發明呢,所以尼古拉斯沒法這麼比較。過了一會兒,真話精靈也睡著了。巨怪仍然霸佔著小床,真話精靈只好蜷縮在地板上,手裡緊緊抓著她的修理葉。尼古拉斯累極了,他以前從沒感覺這麼疲倦過。即使是聖誕節前,他興奮得怎麼也睡不著覺,也沒有這麼累。他知道自己需要睡覺,卻又不敢相信真話精靈。他坐在地上,背靠冰冷堅硬的牆壁,抬頭望著煙囪。在賽巴斯蒂安打呼嚕的間隙,他能聽見外面,在厚厚的木門外,傳來妖精衛兵們模煳不清的說話聲。

他必須離開這兒,不僅是因為他跟兩個出於不同目的想要害死他的傢伙關在一起,不,他必須逃出去找他的爸爸。他有一種預感,爸爸還活著;他還知道,爸爸可能跟那些據說帶走了小奇普的男人在一起。肯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爸爸是個好人。

必須找到爸爸。

必須把小奇普帶回來。

必須把一切弄個水落石出。但是怎麼做呢?

他想起了媽媽死的那天。為了躲避那頭棕熊,媽媽躲在井裡,緊緊抓著掛水桶的鏈子,後來手一鬆掉了下去。尼古拉斯在小木屋裡驚恐地注視著,媽媽在墜落時發出慘叫。

在那一天,以及後來的許多天(大概是一千零九十八天吧),他曾以為一切只會越來越糟,自己一輩子都會在淚水中醒來,為沒有留在媽媽身邊而感到自責,雖然他知道媽媽也在逃跑。

他暗暗地祈禱,祈禱媽媽能夠回來。

喬耳總是告訴他,他長得很像媽媽,只是面頰沒有媽媽那麼紅潤,為此,尼古拉斯經常抓起幾顆櫻桃,在面頰上揉碎,然後到湖邊看自己在水裡的影子。在模模煳煳的水中,他幾乎可以想像那就是媽媽,從一個夢境中回頭望著他。

「說來奇怪,爸爸,」有一次爸爸砍樹時,他說,「我總是不停地哭啊哭,說不定能用眼淚把那口井填滿呢。」

「她肯定不願意你這麼哭。她肯定願意你快樂、高興。她是我見過的最快樂的人。」

於是,第二天尼古拉斯醒來時沒有哭,他打定主意不再哭了。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做噩夢,夢見媽媽在那口井裡墜落、墜落、墜落。於是他知道,可怕的事情——哪怕是最可怕的事情——也不能阻止地球轉動。生活總會繼續。他對自己發誓,等他長大以後,也要做一個像媽媽那樣的人,風趣、快樂、善良,內心充滿喜悅。

只有那樣,他才能讓媽媽永遠活著。

高塔里沒有窗戶。

門是厚厚的木頭和硬邦邦的金屬做的。而且,外面還有衛兵。尼古拉斯被關在這間潮濕的圓形石頭牢房裡,就像車輪里的軸一樣動彈不得。外面有一個世界,一個由森林、湖泊、山脈和希望構成的世界,但那個世界現在屬於別人,不屬於他。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逃出去。然而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難過。害怕嗎?也許有點,但是在內心深處,仍然存有希望。他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

不可能。

他明白了,那就是托普老伯話里的意思。

那就是魔法的關鍵,不是嗎?去做不可能的事。

他——尼古拉斯——真的能施魔法嗎?

他凝視著煙囪,凝視著那個黑乎乎的小圓洞。他努力把意念集中於那個煙囪,那個漆黑的煙道,拚命去想怎麼鑽進去。那裡一片漆黑,就像黑洞洞的井裡一樣。他想到了媽媽在井裡墜落,想到了他曾那麼多次想像相反的情形。想像媽媽從井裡升上來,又有了生命。他回想起上次在森林裡盯著那頭棕熊時,心裡並不感到那麼害怕,結果棕熊走開了。

他的理智不停地說這是不可能的,但他還是不停地凝望、凝望,漸漸地,他開始產生希望,開始有了願望。他想到了大廳里所有那些不快樂的妖精;他想到了爸爸離開小木屋,開始向北遠征時悲哀的臉龐;他想到了卡洛塔姑媽逼他睡在寒冷的屋外;他想到了人類的不幸,但他同時也想到其實沒有必要這樣;他想到,人類,甚至可能包括妖精,內心實際上都是善良的,只是暫時迷失了方向;然而最重要的,他想到了怎樣才能逃離這座高塔。

他又開始產生了那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一股暖融融的糖漿灌入了他的內心,就像第一次見到托普老伯和小奴熙時那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喜悅感。希望,在希望無法存在的地方。接著,就在不知不覺間,他升了起來,飄離了地面,非常緩慢、確切無疑地升到了空中,超過了真話精靈和賽巴斯蒂安的高度。他感覺自己像羽毛一樣輕盈,最後腦袋撞到了天花板,撞到了那個黑洞洞的小煙道旁邊。他重新落了下來,掉在賽巴斯蒂安的身上。

「現在不是聖誕節了。現在是聖誕節的第二天了。」賽巴斯蒂安醒過來說道,「所以我要殺死你。」

在這一片騷亂中,真話精靈也醒來了。「哇!」真話精靈尖叫道,「我的意思是,嚴格地說,這是聖誕前夜。可是另一方面——哇!」

尼古拉斯動作很快,從真話精靈手裡一把搶走了那片黃色的修理葉。他把葉子勐地塞向賽巴斯蒂安,可是只有一顆牙齒的巨怪連連後退,不是因為葉子,而是因為尼古拉斯又懸到了空中。

「你會魔法。如果你會魔法,為什麼還待在這兒?」

「我正要問自己同樣的問題呢。」尼古拉斯說。

「喂!」真話精靈說,「快下來,把我的葉子還給我。」

「離我遠點。」尼古拉斯說,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聽上去嚇人。

「嗯,這其實很難做到,因為我們都被關在一間單人牢房裡。」真話精靈說。

賽巴斯蒂安抓住尼古拉斯的腿,想把他拖回到地面上。

「哦,這太令人激動了。」真話精靈說,拍著雙手,臉上笑得很歡,「我最喜歡看戲了!」

賽巴斯蒂安抓得更緊了,他粗糙的手像石頭一樣有力。

「走……開。」尼古拉斯說,可是沒有用。他想到媽媽在墜落,而不是在上升,這個想法——再加上巨怪的蠻力——干擾了魔法。緊接著,什麼東西粗暴地抓住了尼古拉斯的脖子,把他勒得緊緊的——是賽巴斯蒂安的另一隻手。尼古拉斯喘不過氣來了。

「我……不能……呼吸了……」

那隻手鬆開了。

「我在想,」賽巴斯蒂安很實際地說,「我可能應該把你吃掉,而不是勒死。我只有一顆牙齒,但吃你也沒問題。」

他張開嘴,正要咬,尼古拉斯眼疾手快,把修理葉塞進了他嘴裡。真話精靈興奮得直拍手。

「喂!」門外傳來一個妖精低沉的聲音,「裡面在搞什麼名堂?」

「沒什麼!」尼古拉斯說。

「沒什麼!」賽巴斯蒂安說。

真話精靈捂著嘴,但還是攔不住自己:「這個人類男孩飄到半空,賽巴斯蒂安想把他吃掉,可是現在人類男孩把一片修理葉塞進了賽巴斯蒂安嘴裡,所以我迫不及待地等著他的腦袋爆炸。」她連珠炮似的說道。

「情況緊急!」門後面的妖精衛兵喊道,「火爐房有危機!」

賽巴斯蒂安踉踉蹌蹌地後退,外面妖精的木屐聲在高塔的旋轉樓梯上迴響。然後,巨怪的臉開始發抖。他看上去很不安。

「怎麼回事?」

尼古拉斯聽見巨怪的肚子咕嚕嚕地響,不只是咕嚕嚕地響,甚至也不只是轟隆隆地響。

簡直像在打雷一樣。

尼古拉斯此刻回到了地面上。

「對不起。」尼古拉斯說。

「他要爆炸了!」真話精靈尖聲叫道,「聖誕前夜的精彩節目!」

巨怪肚子里比轟隆隆還響的聲音越來越高,現在聲音從他腦袋裡傳出來了。他的面頰在搖晃,前額開始有節奏地跳動,嘴唇開始膨脹,耳朵鼓了起來。他的腦袋本來就夠大的了,此刻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比他的肩膀還要寬了,巨怪拚命掙扎支撐著它。真話精靈一直在旁邊興奮地拍手。

「這個肯定特別帶勁!我能感覺到!」

衛兵在門外,想要找到這道門的鑰匙。

賽巴斯蒂安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因為他的舌頭已經脹得拖鞋那麼大了。「巴——巴——巴巴巴——巴——巴巴巴巴。」他說,用手緊緊抓著腦袋。他的兩隻眼睛變得那麼大,簡直要從腦袋裡蹦出來了。果然,一隻眼睛真的蹦出來了,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朝尼古拉斯滾來。它躺在那兒,眼珠朝上看著尼古拉斯,那樣子著實令人噁心。

真話精靈看著那隻眼睛,突然變得歇斯底里:「太精彩了。不應該笑的。壞精靈,壞,但實在是……」

尼古拉斯看到真話精靈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怎麼啦?」他問。

「我尿褲子了。」真話精靈說,然後又開始咯咯狂笑起來。

「裡面是怎麼回事?」衛兵們喊道。

「換了我就暫時不開門,」真話精靈說,「這裡馬上就要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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