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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薩特將軍旅館開出來,被籠罩在一種情緒中,這種情緒或許可以拿一個少女模擬,她被善意的父母逼迫,要打掃房間,要學習,或者輔導她弟弟的西班牙語,而她只想有人開車送她去購物中心,跟小圈子的朋友們一起走在光潔的走廊里,透過櫥窗盯著最新款的牛仔褲,聊聊男孩子。一種正當的賭氣,或許可以這麼稱它。頭頂上的一團怒火。然而,在賭氣和怒火里,是不情願地感覺到,與父母的交戰中或許也涉及一些有益身心的東西,她的噘嘴有點不公平。

但是,當然,也不是完全一樣。我是個成年人,所以,我這種情況單純是,我對所有形式的傲慢都特別不喜歡,仁波切自以為優越地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就像一個可憎的作者,就因為他出過一本好書,以為全世界都會等在他家門口。同時,我又不得不說,仁波切有一些品性,讓人幾乎無法不喜歡他。就在你以為他把自己鎖在「繩(生)命止咳(之課)」的小世界裡時(他的錯誤發音不遵循固定模式),他聊起了你的孩子,就好像他們是他的侄子侄女。就在你以為他在挑戰你的生活方式時,他叫你好人。就在你知道他太把自己當回事兒的時候,他突然爆發出歡樂的大笑,自嘲起自己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

不過,當我們把我的包放進行李廂,把他的包放在腳邊時(我覺得是監獄遺留的條件反射,因為他從來不讓自己的包在視線之外),我覺得有一點站不穩腳跟。雪上加霜的是,一張小黃票被塞到了雨刷下面,仁波切想要讓我詳細地解釋這東西意味著什麼,而我又為什麼沮喪。這些都幫不上什麼忙。貢獻了10美金給立提茲鎮。西西莉亞會把這稱作不祥的徵兆。

按照從薩特將軍的好心店員那裡得到的方向指示,我們在501號路上往北走了幾英里,然後轉向上了322號國道。這裡有更多的農場。其中一座的前方伸出一片小果園,大概總共有30棵樹,我看到一對人兒,他們可能是夫婦倆,正頂著太陽踩在梯子上摘果子。他們在同一棵樹上忙活,在那個8月大熱天的早晨,女人穿著一條素色長裙,搭配一頂淺藍色的軟帽,這引發了我關於阿米什派和門諾派的整條思路。這條思路有一部分被事實影響了:我們經過的農場都格外風景如畫,看起來經營得特別好。身為農夫的兒子、孫子和曾孫,我知道經營農場牽涉到許多工作,甚至僅是聊以為繼。但要有看起來像這樣的土地——修建整齊,同時富饒肥沃——有著平直牆壁的刷白穀倉,屋頂齊平的護牆板石屋,鋪平的車道,還有閃亮的窗戶——這意味著從早累到晚,52周全年無休。

我突然有個驚人的想法:這些人知道如何生活。不是知道如何務農,而是知道如何生活。我想像站在梯子上的男人和戴軟帽的女人,他們的人生——我假設他們是門諾派教徒。我想像夜裡坐著馬車經過的阿米什人的生活,他們的孩子從馬車後廂的小窗向外張望一個他們永遠無法接近的世界。我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假期去法國、加州、科德角度假,在朋友家後院泳池裡度過午後,有筆記本電腦、手機、好看的衣服,不時奢侈地看場電影,晚上去購物中心,看橄欖球和足球賽,享用大量不同的食物——一種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做什麼做什麼的自由,擁有的東西是這個戴軟帽的女人和她丈夫的孩子永遠不會知道的。如果這對夫婦是阿米什派而不是門諾派的,那麼差別就會更加極端:他們的孩子會住在沒有電的房子里,在一片不用機械耕作的土地上。他們會十幾歲時就結婚,遵循一種讓清教徒看起來都像朋克的社會準則。在300年前的瑞士,那樣生活是一回事——瑞士是這種理念的發源地——但在21世紀的美國呢?在這裡,現如今,把他們犧牲的東西列個清單,會像501號路一樣長。又能得到什麼樣的回報?有什麼東西可能值得這麼巨大的犧牲?能為他們贏得清澈的頭腦嗎,像完全沒有人行道沙礫的飲用水一樣?他們死後,雲層之上會給他們保留一處特別的位置嗎,上帝帶著特別的喜愛向他們微笑,他們放棄的所有東西都十倍呈上?就是那樣安排的嗎?如果真是那樣,那麼為普通的好人比如吉妮、我、娜塔莎和安東尼又保留了什麼?我們人生在世,什麼也沒放棄,只是沒做過什麼壞事,卻做過大量的好事。這只是個遊戲嗎?放棄最多的人成為贏家?還是那些放棄的人只是出發點良好的傻子,別無其他?又是為什麼,在我的同事和朋友圈裡——這些人大概是這個星球上最世故最智慧的一小撮,這些問題卻從來沒有進入過隨意的交談中呢?20年了,一次都沒有過!因為人們都簡單地假設,一種由宗教支配的人生是為不懂世故、缺乏才智的人而設的嗎?一種鴉片?因為他們覺得上帝只是個安慰人的謊言?因為這種問題只是過於私人化?

我望向仁波切,想問他對這個話題的想法,或者至少發起這方面的談話,但有東西如鯁在喉。我能感覺到這個東西,它就像擋在肺部和嘴巴之間的一層薄壁,磚塊狹窄,但牢固而整齊,灰漿被多年的固定思考和生活模式硬化了。也許就是驕傲。但我從來就分不清驕傲和尊嚴的界限,於是我還是堅持沉默。

又經過幾英里的精緻農舍和田地,還有前排座位上相當令人不適的安靜之後,景緻變了。現在,道路兩側只有樹林,陡峭的山坡上樹木繁茂,山谷狹隘。沿途,我們見到一隻死狐狸,一隻死負鼠,一隻死浣熊,仁波切對著它們腐壞的殘骸念念有詞,就好像它們是他死去兒子的屍體。然後我們下坡,大地在左右兩邊開闊起來,農場在我眼裡有了些微不同的性格,這種土壤不那麼富饒,這些穀倉和住屋建造得也沒有那麼牢固,維護不善。有電線、汽車,前院里有私家看板。「誠實行路」,其中一塊建議道。一個糧倉上印著,「我們這裡沒有衝突,但總會來的」。

那戶人家裡沒有半大的孩子,我猜。

然後,在我們靠近我挑選出來作為今日遊覽的小鎮時,景貌再次變化,農場被一排排只能稱作「宅邸」的東西替代,400、500、600平方米的家園,有乙烯壁板和局部粗石門臉,幾乎全部一模一樣,緊緊擠在沒有樹木的地皮上。

很快,我們開始見到標示「好時景點」的路牌,我跟著它們開。馬路領著我們繞過城市中心,來到一處可疑的遊樂園:停車場、機動遊戲、不知道是體育場還是音樂廳的東西,以及成群熱愛糖果和過山車的遊客。前一天的某個時刻,我看著我的蘭德麥克納利導航儀時,已經開始有點興奮,要把我的偉大國家展示給俄羅斯來的仁波切看。這是西西莉亞請求我做的事。但就算她沒要求,這也是我願意做的那種事情,因為我對美利堅合眾國超級迷戀,她宏大、讓人眩暈的變化,她從其他眾多國家吸收野心家、窮人和難民,我們似乎能在英勇高尚的同時,又愚蠢囂張。我愛我的國家。但我愛她就像你愛你結髮多年的妻子:不是因為你對她的完美尚存感性的意圖,而是因為你徹底摸清了她,從產科病房床上的勇氣,到她瑣碎的起床氣;從眼見她在臨終母親的病榻前連坐幾個星期,到看著她擔心該穿哪雙鞋去一個她不喜歡的人辦的雞尾酒會。你知道她能在早上五點鐘起床為你做煎餅,讓你吃飽動身出一趟尤其艱巨的公差,你也知道她能在吵得熱火朝天時口不擇言,能挖走最後一塊巧克力蛋糕,能忘記時間,讓全家人在炎炎夏日的午後海灘等上一個小時。你知道一切,從她喜歡什麼口味的潤唇膏到假如被丟到荒島上,她會帶上哪幾本書,以及她所相信的生命的意義。但是,總有一部分的她,是你不知道的。

美國和我就是那樣。儘管並不那麼渴望了解她的過去,我對她的現在卻十分積極,十分著迷。我喜歡讀猶他州、密西西比或南加州沿岸發生的事。開車的時候,我喜歡聽脫口秀,從政治到宗教,不一而足。雖然討厭離開吉妮和孩子們,但我還是從參加國內某個沒去過的地方辦的書展中得到過深刻愉悅,走在聖路易或西雅圖的街上,只是觀察人們如何生活,看看他們吃什麼,聽聽他們口中如何念出莎士比亞、菲茲傑拉德和伍爾芙的語言。我想把一些這樣的東西展示給仁波切,就像你想給初次來訪的客人展示家裡新添的部件一樣,聽聽他對木工、房間的陳設、浴室瓷磚的顏色和設計的意見,即使你知道,他的意見會包裹在強制性的禮貌中。

關於仁波切,我完全不了解他這類人。就算有所了解的話,我懷疑,他作為清心寡欲的心靈派,應該會對這個世界的好時景點、過山車、疲憊的民眾不感興趣吧,他們開幾千英里的路來看朋友看過的東西,然後又依稀有些不快地悻悻離去。保齡球道和低劣的廉價小吃店,粗砂路和絨毛玩具,還有迪士尼,我都喜歡。對我來說,那就是美國生活的血與骨。那就是我們的現實,我有種稍顯乖張的衝動,想摁著仁波切的臉逼他直視,看看他的崇高理想能不能活下來。為了我甚至無法明確表達的東西,我偏要證明自己是對的,或錯的。

我們跟著一長隊的車駛進景點區——就是這麼叫的,我在找有沒有項目能讓我的乘客嘗一口這塊特別的美國派,而又不需要耗費半天的開車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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