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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要拖延(我有的時候就會這樣,我猜是從商業中學會的,我對這種戰術不怎麼驕傲)。儘管我已經估計過,跑一趟北達科他州來回,只損失十天的時間,儘管車子已經塞好,油箱是滿的,整個行程的時間表都在我腦子裡過了一遍,我恨不得馬上上路,跑上幾英里,但我還是決定,在西西莉亞家多磨蹭一個小時左右也無妨,看看她的邏輯能不能當家。這是我經常用在她身上的戰術。她會跑來探望我們,非常激動地要教安東尼織毛衣(因為這種行為不應該是,她說,「特定性別的」),要麼就指導我和吉妮「瓦納帕納」冥想的精妙技藝(因為她剛上手,這加深了她所有的人際關係),要麼就訓練我們有一半杜賓血統的賈斯伯開始吃素(因為這能加速消化過程的「運輸時間」,幫助它長壽),於是多年以來,吉妮和我已經學會不去迎頭直面這些積極的舉措。我們不去跟她吵,只是在賈斯伯吃豆腐類小吃前,偷偷塞給它四分之一磅的培根,都是這種事。全部都是無傷大雅的事,我已經弄明白了,儘管我妹妹始終很雷人,這種雷人卻是反覆無常的,她的興趣就像一隻在你耳邊嗡嗡叫的大黃蜂一樣轉瞬即逝。拍蜜蜂一巴掌,你有被蜇的危險;無視它,隨便它嗡嗡,很快它就飛到別的牧場了。

所以,儘管當她說沃利亞仁波切要上我的車時,我聽得清清楚楚,相當肯定這只不過又是一個出於好意的怪念頭,每次在西西莉亞的大腦灰質里旋轉個幾秒或幾天,就融入蒼天了。

「帶我參觀一下你家的花園吧。」我說,因為花園總是安全話題,而且絕對能夠分散注意力。光著膀子、穿著棗紅袍子的仁波切飄在我們的身後,一起散步來到我妹妹那亂得可愛的後院里陽光最充足的一方地,視察她的菜畦。西西莉亞是世界級的園丁,從我父母在她6歲時把一塊不到兩平方米的後院耕地交給她,由她統治時開始,一直都是。在她最瘋狂的青春期開始之前,她幾乎是拿斯塔克縣4-H比賽 的綬帶來給她的房間當牆紙的。番茄、土豆、洋蔥、生菜、四種南瓜,她幾乎就像從我們家的黑土地里變出一筐筐的蔬菜,不受炎炎夏日和短暫生長季節的阻嚇。

沿著成排的黃椒、聖女果、瑞士甜菜和小茄子,我們排成一熘。「真了不起啊,」我說,「這讓我想起你小的時候。你對蔬菜一直有種魔力,西西。現在還有。」

我轉過身來,看到她有多開心,多自豪,她美麗的臉龐煥發出夏日的光輝。她摘下兩顆聖女果,遞給仁波切和我一人一顆。

「你不用洗,」她說,「完全是有機的。」

「我預料到了。」小番茄像是一顆滋味的手榴彈,在齒間炸開。

「快到午餐時間了。我能給大家做一份美味的沙拉。我有一些好麵包。怎麼樣?」

「好啊,當然。」我說。麵包吃起來就像壓縮鋸末,但我還是安慰自己,想著等我們上路之後,很快就可以停下來吃點東西。我愛吃東西,熱愛關於食物的一切——生長,準備,美食攝影,餐廳設計,星球上不同地方的菜單歷史——還有,儘管我有定期鍛煉的養生之道,我還有個小肚腩證實我的熱情。關於這趟旅行,我對自己的一個承諾是,我會縱容西西莉亞的烹調怪癖,但不會以犧牲自己為代價。有一些底線是不容逾越的。

她采了一把蔬菜,掀起裙子在腰間兜成碗狀,就那樣把它們抱回屋裡。有一刻,那個當時我以為叫沃爾沃仁波切 的男人就和我面對面地站在廣藿香的清香里,有著粗糙臉龐的他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不錯的番茄,啊?」我評論道,他挑起眉毛,咧開大嘴笑了,就好像我剛說了什麼很聰明的話。這讓我想到——或許因為他一個字都沒說過——他的英語可能不行。

屋子凌亂,但亂得讓人窩心,不相配的古董傢具,牆上有某種尼泊爾還是印度的掛毯,各種傳統的神像,水晶球,蠟燭,鳥羽,盆栽蘆薈。比起我自己在郊區的家,這裡更像我們在北達科他州的農舍,我心底湧起一絲有關爸媽的痛心記憶。當時我想——只是稍縱即逝的想法——我回北達科他州這趟,其實可能不止這麼簡單。

我們坐在西西莉亞的廚房裡,很棒的白色舊金屬餐桌旁,瓷面都有裂紋了。她先端給仁波切,看他和對他說話的態度都好像她是天主教女兒會的縣主席,而他就是教皇。但我們都有分量相同的精美的新鮮沙拉,用不相稱的馬克杯來裝的冰綠茶,還有兩片壓縮鋸末……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是,沒有對著食物的祈禱,沒有拉手,沒有唱誦,沒有任何形式的祈福。仁波切點點頭,一直在笑,卻不發一言。西西莉亞問起安東尼、娜塔莎和吉妮,聲音里有那麼多真摯的喜愛,以至於我在咀嚼吞咽一口麵包的時間裡,已經原諒了她古怪行徑的四分之三。

「他們想來的,」我告訴她,「孩子們想見他們的西西姑姑。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我能說服他們乾脆點,把行李裝上休旅車,我們所有人一起旅行呢。」

在西西莉亞聽著這個小謊言時,有一絲不太妙的東西掠過她的神情。快得像蜂鳥之吻,微笑中只有一瞬的暗淡,但我當然注意到了。畢竟,我們還是兄妹。從後門走到廚房,我還注意到,椅子上沒有什麼行李要放進我的汽車後備廂里。可能在卧室里,我告訴自己,但等我們吃完飯,西西莉亞轉過身去,把我們的空沙拉碗拿去洗時,我開始有種感知,一個不受歡迎的驚喜正懸浮在餐台上方的空氣里。

迄今為止,我自己那未經發掘的通靈能力很快就被證實了。西西莉亞停下片刻,手撐住洗碗池的前沿,然後轉身,堅決地大步走回餐台,由始至終,一直與我保持目光接觸。她非常慎重地坐下,說:「奧托,我們得談一談。」

我說:「我注意到你沒收十行李。」

她說:「我不去了。」

「不去了?什麼時候說過?你必須去。」

「沒有我必須要做的事。」

「行。好。我剛從工作中多抽出兩個星期,犧牲了在科德角和妻兒共度的一半時間,收十行李,計畫整個行程,是為了什麼?是因為你說,你想在那裡『對土地說聲再見』,還因為你……坐飛機……不舒服。而你一直等我到了你家,才告訴我你不去了!」

我能感覺到緊挨著我的仁波切。在我的餘光里,他似乎在微笑。我有種要揍他的衝動,這是件大事,因為自從22年前的一個晴天以來,我還從來沒揍過任何人,當時邁克爾·雷奇維克在北達科他大學的畢業生舞會上摸了吉妮的屁股,是我帶她去的。

「有些事情變了。」我的妹妹神秘地說。

「行。好。我很欣賞變化。」

「奧托,」她伸出手來,放在我的手臂上,「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個榆木疙瘩。你人很好,你試圖隱藏,但我知道你是那麼想的。」

「榆木疙瘩就是榆木疙瘩。」我說了句蠢話。這是我們小的時候,媽媽的一句口頭禪,最終變成了家裡的一個笑話。「你就不能打電話給我嗎?至少在我離開家之前?」

「你就不會來了。」

「你說得太他媽的對了,我……」

「你就不會見到仁波切。」

「我也認識到了。我很高興見到……他說英語嗎?」

他們兩人都點點頭。

我轉而面朝那個男人。「我很高興見到你,真的。你看起來是個非常和藹可親的人,但是,」我看看我妹妹,「西西莉亞,儘管他是個好人,但對我來說,比見到仁波切更重要的,是——」

「你永遠不會來。再過一百萬年,你也不會同意跟仁波切去達科他州。」

「我不會。我從來就沒同意過。我不去。」

「你跟他去很重要,奧托。」

「我不去。」

「我要把我那一半的土地給他,還有房子也是,如果你答應我的話。要不你可以拿走更多的土地作為補償。土地值一些錢的,對不對?」

我看看她,看看仁波切。我聽說過的每一個關於心軟的單身女性被騙子當做獵物的故事都在我四周鳴叫,像一群鵝一樣。我說:「仁波切,你介意讓我們私底下吵幾分鐘嗎?」

仁波切微微一笑,點點頭——看似有點太活潑了,幾乎就好像在以某種方式取笑我,但他站起來,毫無怨言地走出後門。

當我聽到門閂咔嗒一響,我說:「你……他……你們是睡了嗎?」

「奧托!」

「他是不是打算騙你?」

「騙我?你也錯得太離譜了——」

「爸媽的財產,現在是我們的財產,是2000英畝的北達科他州上等麥田。那值多少錢,你有概念嗎?」

她搖搖頭。

「每英畝500美元。」

她抬起手,把左手的手指放在喉嚨上,這是她年幼時沿襲下來的姿勢。「你在開玩笑吧。100萬美元!我們那個荒無人煙的小農場?」

「還有住屋。」

「我完全沒概念。」

「還有礦產權,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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