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星期天,下著雨。我曾在詩集和故事書中讀到過六月的陽光,還有學校放暑假時的艷陽天。但我猜想,這些詩集和故事書里寫的應該是這個國家的另一邊吧,或者是世界的另一邊。在那些地方,六月是陽光燦爛的。而在這裡,太平洋西北岸,六月的天氣是多風多雨的。

我喜歡這樣的天氣。我之所以喜歡,是因為這樣的天氣似乎是在用清新的雨水給樹洗最後一次澡,好讓它們在灼熱的夏日裡放肆地生長。當然,這裡夏季的溫度其實最高只有二十六攝氏度,不算非常熱。可這恰恰就是這片地區生長著各種常綠樹的原因:道格拉斯冷杉、西部紅雪松,還有白松。一旦氣候發生變化——由於人類的作用——太平洋西北岸的平均氣溫上升零下十五到零下十六攝氏度,這些常綠樹就會全部死光。它們生來不適應濕熱的環境。

幸運的是,太平洋西北岸並不是一個濕熱的環境。星期六,雨下了一整天。我去後院散了一小會兒步,那兒有許多蕨類植物正在瘋長。我看著水珠從蕨類植物的葉片和隔壁那棵紅雪松的松針上滴下,雨水在櫻桃樹的樹皮上流成一條條小溪,霧蒙蒙的小水珠在大葉楓寬寬的葉子上緩慢地凝聚。

我輕輕觸碰其中一顆小水珠,它瞬間消失了,大概是與我手指上的雨水融為了一體,又或許是融進了葉片中,即刻消失在周圍由無數水珠形成的小水窪里。

不知成為這樣一顆小水珠會是什麼樣的感受。要是我也能在一觸之間融入其他水珠,消失不見的話,一切將會怎樣?會不會其實那樣對每個人來說都更好?一個沒有馬奇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樹沒了,我照樣可以活得很好,媽媽的生活則會變得更好,我想。她將不用再去參加那種會議,任由一些不認識的人當著她的面對我評頭論足,也不用再為我包紮傷口,不用在樹底等我下來。

我又觸碰了第二顆小水珠,然後是第三顆。每一顆都平靜地消失,乾乾靜靜,清清爽爽。它們消失之後,樹葉看起來漂亮多了,綠色的表面不再布滿斑點。陽光逐漸暗淡,沒有出現真正意義上的日落。天空從明亮的鋁色變成了微暗的錫色,接著是沉悶的鐵灰,最後陷入一片黑暗。

我回到了室內,看著外面的雨。窗戶上滿是水滴的痕迹,可當我伸出手去觸碰時,卻無法使它們消失。從這裡看去,它們似乎要永遠待在那兒,如同一個個閃亮的稜鏡,扭曲了外面的一切景象。它們讓這個世界變得模煳不清、捉摸不透,它們抹殺了光線。

第二天早晨,我們去了教堂。伊爾莎牧師穿著她的白色牧師袍,肩上披著的卻不是往常的紫色聖帶,而是一條新的、印有一棵樹的聖帶。那樹的圖案順著她的肩膀向下蜿蜒。

趁禮拜開始之前,我上前去跟伊爾莎說話。這個時間,我是可以站起來走動、和別人說話的。我走向伊爾莎,想知道她聖帶上的樹是什麼種類。離她越來越近,我發現那似乎是一種常綠樹,樹枝彎曲而繁茂,類似於道格拉斯冷杉或紅冷杉。這棵樹是深綠色的,在淺淺的藍綠色背景下,彷彿身處幽深的霧靄,從遠處透過晨曦的樣子。

我無法確定它到底是什麼種類。這是一幅抽象而模煳的畫,不像薩拉的畫那樣清晰。

「這是一棵什麼樹?」我問伊爾莎,手指著她肩上的聖帶。

「嗯,」伊爾莎頭看看自己的聖帶,「真是個好問題,馬奇。這是皮埃爾在我們結婚紀念日那天送給我的,我倒從來沒想過它是什麼種類。本來可以問問皮埃爾的,不巧他今天沒有來。」我們一起觀察這棵樹,它從她的肩頭一直垂到胸口。

最後,伊爾莎說:「我猜這是一棵抽象的樹——某種藝術的圖案,不是任何現實中的樹。它不像照片那麼精確。這麼說,你能理解嗎,馬奇?」

我看著這棵樹,感覺自己幾乎就要猜到它的種類了,也許還要再近一點看。我湊近它,直到布料離我的眼睛只有一英寸的距離。

不,在這麼近的距離,所有的樹枝都煳成了一團,如同樹葉上的水珠。

「我還是想知道這是一棵什麼樹。」我說。

「是啊,你當然想。」伊爾莎說著,笑了笑,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後退了一步。她低聲對我說:「馬奇,大家都在盯著我們看呢,我得上台開始佈道了,好嗎?」

「可這到底是種什麼樹呢?」我說。

「嗯,」伊爾莎說,「我們就叫它生命之樹吧。這是《聖經》中的一個概念,也是我今天佈道的主題。我想你或許會喜歡這場佈道,馬奇,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表揚你在市議會和鷹樹的事情上取得的成功。所以,你要仔細聽,好嗎?」

「好的。」我說。

伊爾莎牧師向台前走去。她登上四級台階,來到佈道台前,拿起一個鈴鐺搖了搖。鈴鐺發出一個清脆的丁零聲,我總想去模仿,卻怎麼也學不像。

這天早上,我總算找到了合適的音調,隨著鈴鐺一起哼唱,兩個聲音融為了一體。室外大雨瓢潑,不停地拍打著窗戶,我想起了那些小水珠。如果我也能和水融為一體,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那該有多好。

伊爾莎搖響鈴鐺後,教堂里互相談話的人漸漸安靜了下來。我能聽見教堂外面呼嘯的風聲。北面的窗外,一棵高大的美國梧桐被風吹得搖來擺去。只要凝神靜聽,甚至能聽到樹葉與樹葉、樹葉與窗戶之間相互摩擦發出的嘩嘩聲。

美國梧桐的樹葉是手掌狀的,每個葉片都有三到五個小尖,有點像人類的手指——如果你眯著眼睛看的話。樹葉的邊緣呈波浪狀,長著一些小小的刺;葉柄很長,比楓樹、橡樹等闊葉樹的葉柄都要長。此外,美國梧桐樹葉還有一個有趣之處:它們的顏色變幻不定。樹葉尖端是明亮的翠綠,另一端卻是蒼白的淺綠。

風停了一會兒,我回頭去看站在教堂前面講台上的伊爾莎。她一直在講話。

突然間,我意識到,既然她只是站在那兒講話,手裡又沒有拿書或者任何別的東西,那就意味著這是她的佈道時間。我錯過了佈道的開頭,當時我正在思考關於美國梧桐的問題。我希望伊爾莎能重新講一遍,從開頭開始講,因為我錯過了關於自己和樹的那一段,但我不能在教堂里站起來要求伊爾莎講別的東西。這是媽媽的規矩之一,從我十歲那年開始的。十歲之前,還沒有這個規矩的存在,我曾多次在伊爾莎當著會眾的面講話時站起來跟她說話。可現在,我已經超過了十歲,再也不能像那樣打斷伊爾莎了。我只好努力集中注意力聽她講話,以防再錯過任何內容。

「我相信,上帝的榮耀以多種多樣的形式存在於我們之間,」她說,「存在於一切之中,因為物質本身就是一層薄薄的面紗,罩在上帝輝煌的榮光之上,正如陽光照射進每一條縫隙。」

我很驚訝,她說的話讓我想起樹葉上的雨水。我本以為接下來她會講到樹,沒想到卻是關於水的內容。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剛才又走神了,於是只好再一次努力集中精神,傾聽伊爾莎講話。

「我願這樣想:上帝在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了恩典的印記,」她說,「在太平洋西海岸,我環顧四周,有時候不禁會想:我們真的都睜大了眼睛,看見上帝的榮光了嗎?」

我又忍不住去看那棵美國梧桐,它的樹枝正在摩擦著教堂的窗戶。不知道如果我也在外面的話,能不能夠到這棵大樹最低矮的樹枝呢?

美國梧桐上長著一小簇一小簇的種子,彼此緊貼在一起,人們稱之為瘦果。瘦果就是乾癟、長刺的果實,但也能繁衍生命。它們會飛,能隨風飄落到新的地方。有時候,我希望自己就是一枚瘦果——被風吹到一個新的地點,然後在那裡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這時候,伊爾莎說了一些話,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正如我剛才提到的,今天早上,我想談的不僅僅是《聖經》里關於種子的寓言,還有當我看到我們的彼得·馬奇·王以及他的家人,在幾周前的市議會會議上,為了保護自然界的榮耀挺身而出時,我的親身感受。你們可能都知道,彼得成功地講述了他在那片樹林中觀察到的重要現象,最終使得市議會宣布將這片原始森林改造成一個公園。我認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非常值得慶祝。」

教堂里響起一聲清脆的拍手聲,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我看看左右兩邊,發現許多人都在拍打雙手:他們是在為伊爾莎的話鼓掌。他們在慶祝。

「在佈道時提及這樣的成就、談論我們的原始森林真的合適嗎?我認為非常合適,現在,我就來告訴你們為什麼。你們中的許多人都知道,我在去普林斯頓進修神學之前,曾是華盛頓大學的一名植物學學生。你們也一定知道,我的丈夫——皮埃爾,是奧林匹亞常青藤州立學院的一名植物學家兼植物學教授。」

我四處尋找皮埃爾的蹤跡,後來才想起今天上午皮埃爾沒有來教堂,伊爾莎說過的。

「但這不僅僅因為我個人與植物學的關聯。我還從中看到了一種神學意義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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