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星期六早上,我想起那天本該在市議會上說的重要內容。許多人以為樹之所以長得如此高大是因為土壤和水,這是不對的。樹的質量來自空氣。它們從空氣中吸收大量的二氧化碳,進行一種化學作用,利用太陽能來分解二氧化碳分子,釋放氧氣——人類與動物呼吸所必需的氣體,同時把碳元素儲存在葡萄糖中,用於新陳代謝。從本質上來說,是陽光與空氣造就了樹。我沒能把這一點告訴給人們。

吃早餐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自己那天應該講卻沒有講到的內容。事實上,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體都是以碳元素為基礎的。人類也是一種碳基生物,只不過,人類如果燃燒起來的話,並不會釋放出像樹那樣大量的碳元素。

媽媽去前院拿報紙,回屋的時候發出一聲大大的尖叫,嚇得我趕緊捂住耳朵。當我把雙手放下時,發現她正拿著一份《奧林匹亞日報》,頭版上印著我的照片,還有薩拉畫的鷹樹。

「我們贏啦!」媽媽說,「上了報紙頭版!市議會投票否決了開發商在LBA樹林的開發權,他同意把森林賣給市政府,讓他們拿來建公園。也就是說,這片原始森林會被保留下來,就在奧林匹亞市中心邊上。」媽媽接著說,「多虧了你的演講,馬奇,快來看看這篇報道。」

可我正在思考報紙由樹轉變而來的過程。我看過一個視頻,人們把樹砍倒,碎成木屑,搗成稠稠的木漿,最後把它壓成紙。我想知道,光合作用所固定下來的碳元素會有多少存留在製作一份報紙所需要的木漿中?釋放回大氣中的比例又有多少呢?真希望自己能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目前,這對我來說似乎至關重要。

「馬奇,」媽媽一邊說,一邊在我臉旁「嘩啦嘩啦」地抖動著報紙,我被迫停止思考,「聽著,馬奇——他們要去拯救鷹樹了,就是因為你說的那些話。他們還在報紙上說到了你,看,這裡有你的照片。」

我從她手裡接過報紙。

照片中的瑪利亞·艾略特站在我身旁,而我看起來比她高大許多。我的嘴巴是張開的,牙齒也露了出來。我不喜歡看見自己的牙齒。照片上的我看起來彷彿在微笑,但我知道,那個表情並不是微笑。

這張照片旁印著薩拉畫的鷹樹。我喜歡薩拉的畫。

我瀏覽著這篇報道,讀著不同的人對LBA樹林所說的不同的話,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殘疾的年輕人彼得·王指出,最近他在這片樹林中發現了一隻大理石紋海鳩——一種瀕危的海鳥,就棲息在林中的一棵古樹上。除此之外,王還就砍伐樹林對林地健康的威脅與環境變化的影響做出了一些尖銳的警告。最後,他離開了會場,沒有給出進一步評論。

奧林匹亞環境保護委員會的瑪利亞·艾略特稱,王的言論屬實,並且十分重要。「彼得·王在樹林中的發現至關重要。根據聯邦法律關於保護瀕危物種的規定,市議會應予以慎重考慮。」她說,「據我親眼所見,他對自然現象的觀察十分準確。我們有必要予以認真對待,應指派一組科學家前去勘測,確定這片樹林是否為聯邦保護物種的棲息地。」

公開聽證會結束之後,市議會召開閉門會議,投票否定了這片土地的出售與開發。開發商隨後同意將土地出售給奧利匹亞市政府,用作公園的建造。

「真是個好消息,馬奇。」媽媽說,「可我原本以為瑪利亞·艾略特不認識你。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呀?」

「她就是那個在樹林里跟著我好幾次的女士,還問了我許多問題。」

「那你跟她說話了嗎?」

「我對她講了關於樹的事情。」

「是啊,你當然會這麼做。」媽媽說著,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讓我感覺有點不舒服,但她開始輕拍我的肩膀,用我喜歡的那種方式。我喜歡她撫摸我的方式。

我看著後院里的紅雪松投射在草地上的影子,回憶起自己在它的樹葉上數到過的斐波那契數列。今年春天,新的樹葉長了出來。令人驚訝的是,它們竟然朝我預期的相反方向生長。

「這篇報道里,我唯一不喜歡的地方就是『殘疾』這個字眼,太不恰當了。」媽媽說,「你在我眼裡才不是什麼殘疾人,這個記者在寫之前應該先跟我們談談才對。」

「這裡沒有談到陽光反射率,」我說,「我認為反射率的結論非常重要。還有,碳固定的問題也很重要。我們應該到樹林里去,測量一下那裡的碳儲存量。」

媽媽嘆了一口氣。我再次想像自己能把她凍起來,把她的嘆息凍起來。這樣,我就能聽到每一粒小小的空氣分子從她鼻子里呼出來的聲音。這些小小的分子相互碰撞,水汽從她的嘴裡緩慢地蒸騰而出,彷彿一棵樹正在呼氣。

「我明白,親愛的,」媽媽說,「可這些問題太難懂了,一隻鳥之類的就比較好理解,尤其是一隻像大理石紋海鳩這樣的珍稀鳥類。」「好吧,」我說,「現在,我能去爬紅雪鬆了嗎?」

星期一,我們在學校里談論了報紙上的新聞。我還把為市議會準備的卡片帶去了學校,蓋特克先生允許我在同學們面前讀這些卡片。我終於能用正確的方式跟人們講關於鷹樹的事情啦,不用像那天在市議會上那樣手忙腳亂。演講非常順利,斐波那契數列和樹葉的生長都講到了,我對自己很滿意。後來,薩拉也上了講台,不過她沒有講自己是怎麼畫出那棵樹的,因為她不喜歡當著別人的面講話,甚至比我更討厭。她在黑板上畫了一棵樹,然後給班裡的每一個人發了一張鷹樹的畫。這讓我非常高興。

在黑板上畫完畫之後,薩拉對我說了聲謝謝。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對我說謝謝,也許她也很高興吧?

第二天,我乘巴士回新家——那個有藍色信箱的新家。斯蒂格坐在我的身邊。我和他成了朋友,一直坐在彼此的身邊。我們有時候談論樹,有時候談論昆蟲,輪流談論自己喜歡的東西。

可今天,斯蒂格和我什麼也沒談。我坐在巴士上望著窗外,車子一如往常地轉了個彎,駛入布洛瓦大道。樹林就在前方,離我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就要擦肩而過。可就在車子即將駛離LBA樹林的時候,我想起了鷹樹。它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這片原始森林的中央,彷彿與周圍發生的一切毫不相關。我必須去看看鷹樹。

我又一次提前下了車,儘管媽媽曾要我發誓,再也不提前下車,可我控制不住自己。車子一到站,我就站了起來,對司機說「我記下了」。幸運的是,今天的司機是來代班的,並不知道媽媽與原來的司機之間的約定。這一回,斯蒂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沒有和我一起去。代班司機讓我和一個住在附近的孩子一起下了車。

陽光在路面上閃耀。這就是高反射率的表現,人行道與馬路都會反射陽光。而我一步入樹林,就彷彿進入了另一個空間,周遭的空氣都變得不一樣了。樹木創造出一個清涼舒爽、充滿氧氣與水汽的結界。這就是低反射率的表現,一個大量樹木共同創造的微氣候。

樹林中的氣溫、相對濕度,還有太陽輻射都與外界不同。我發現,就連我自己也發生了變化。走向鷹樹的路上,我感到胸中那個永遠灼熱的發動機似乎正在慢慢熄火,只留下微弱的轟隆聲。再也沒有亂晃雙手、發出怪聲或到處亂動的必要了。我和樹在一起,它們的能量全都在我腦中。

我走過地面上因安裝柵欄留下的坑洞。曾經包圍著鷹樹的柵欄不見了,那塊討厭的牌子也消失了,再也不會出現。我不必再為躲避那一抹黃色而緊閉雙眼,也不必再為了接近鷹樹而在樹林里玩泰山遊戲。

可當我走得足夠近,能看到鷹樹宏偉的樹冠籠罩在整個樹林上空的時候,我發現,那條橫穿樹林的小路上正停著一輛卡車。那一瞬間,有一股想要亂晃雙手、發出怪聲的衝動湧來——這輛卡車讓我想起那個抽煙的男人,正是他打電話報的警,幸好後來伊爾莎來把我接走了。不過,這輛卡車與那輛不一樣。這是一輛白色的卡車,車身上印著「美國魚類與野生動物保護局」的字樣。我讀過十四篇印有這種字樣的研究論文,所以我猜想,卡車裡的人應該是來幫助這些樹,而不是來傷害它們的。

那裡有幾個頭戴硬帽子、身穿攀爬裝備的男女。其中幾個人拉著繩索,另外幾個爬到了鷹樹上面。他們爬得非常高,我在地面上幾乎看不見。

我悄悄地沿著小路邊緣行走,看見那些人正在仔細檢查鷹樹。有一個人在用一種特殊的儀器測量它的直徑。這種儀器我認識,是用來測量樹的大小與年齡的。我停下了腳步,藏在一叢鮭莓與歐洲蕨的低矮灌木叢中。我了解樹,可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專家。見到樹木專家讓我非常興奮。

這時候,一個男人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臉。我匆忙轉身,準備從樹林里逃走。可一轉頭,臉正好被一棵西部鐵杉低垂的樹枝擊中,血液順著鼻子流了下來。我的鼻子被樹枝弄傷了。

這個男人朝我走來。他的臉上長著淺棕色的鬍子,就像紅雪松幼嫩的樹皮。

「你好,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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