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接下來的星期四,我不得不去國會大廈附近的一棟灰色大樓,和幾個人一起在一個房間里開會。大樓正門的樑柱看起來很像樹榦,只是太過模擬,反而有些不自然,好像只要一不留神,就會變成真正的樹榦似的。這讓我感覺很不自在。

其實,我一整天都渾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來這兒。邁克舅舅說,我必須穿襯衫,不能穿T恤。也不能穿那件灰色的運動衫,儘管那是我最舒服的一件運動衫,我每天都穿,唯獨今天不可以。

我被迫穿上了一件硬邦邦的襯衫,非常不舒服,還得穿一條媽媽用熨斗熨好的新褲子,實在是太難受了。我大喊大叫了好一會兒之後,媽媽終於同意讓我穿上舒服的牛仔褲,可還是得穿那件不舒服的襯衫。另外,我還要梳頭髮。媽媽強迫我這樣做,這就意味著我必須得照鏡子。我不喜歡照鏡子。

我們來到國會大廈附近的灰色大樓,走進一個房間,裡面擺著幾套黑色的大桌椅,有四個人坐在那裡。中間的人年紀很大,駝著背,一臉皺紋,看起來十分嚴肅。他的頭髮就像一團灰黑色的鐵絲,整個人讓我想起高山矮曲林——一種生長在高山陡坡上的白皮松灌木叢,形狀扭曲,十分僵硬。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穿裙子的女人,裙子上有一些螺旋狀的小圖案,像極了旋渦般的樹葉,就是那天我從雷尼爾山的恩格曼雲杉上摔下來時看見的景象。

矮曲林和恩格曼旁邊分別坐著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和一個年輕一些的女人,他西裝的顏色幾乎與紅榿樹的樹皮一模一樣,而她身上的襯衫則是米白色的——紙皮樺 樹皮的顏色。其中兩個人系著領帶,我不喜歡領帶,幸好他們沒有逼我系領帶。

矮曲林和恩格曼首先做了自我介紹,接著是紅榿樹和紙皮樺。當然,用的是真名,而不是我在腦子裡給他們起的樹名。隨後,邁克舅舅和媽媽也分別介紹了自己,又介紹了我。

我壓根兒不認識這幾位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但媽媽告訴過我,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

所以,當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向媽媽、邁克舅舅和我伸出手的時候,我照媽媽說的做了——捏了捏他們的手。那感覺糟透了,我誠實地告訴了他們。媽媽立刻叫我坐下。我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十分感謝你們前來,」矮曲林說道,聲音低沉而陰鬱,「不過,其實彼得·王本人不必出席這場聽證會。事實上,一些證詞可能會讓他感到不適。我們建議,尤其是考慮到他的疾病,他——」「這場聽證會事關他的未來,」媽媽說,「作為他的家長——至少目前還是——我覺得他應該在場。他有權知道今天在這裡做出的決定。如果他不能出席,那我們全家人都不會出席。我說的夠清楚了嗎?」

接著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用我聽不見的聲音彼此交談,在一張紙上查了些什麼,相互傳閱。

「好的,」終於,矮曲林開口了,「我在此鄭重聲明,為了您的利益著想,王先生,即將召開的是華盛頓州精神鑒定聽證會。作為結果,您有可能需要接受一次為期不超過一百八十天的精神鑒定,明白了嗎?」

媽媽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雙眼開始微微滲水。她伸出一隻手把水滴擦掉了。

「進一步說明一下,」紅榿樹說,「之所以召開今天這場聽證會,是因為王先生此前在州立醫院接受了七十二個小時的精神隔離,院方評估其有可能存在自殘傾向。作為州政府的代表,我們有責任為王先生的最佳利益考慮。」

紅榿樹說完之後,輪到了恩格曼。她的聲音比紅榿樹和矮曲林更加高亢、威嚴:「首先要清楚一點,如果家長在將來仍有失職行為的出現,王先生將有可能被納入華盛頓州法院的監護名單,由政府實行監護權。作為一名執業精神鑒定師,我在委員會中的職責就是建議——」

「沒有必要這樣做。」邁克舅舅說道,他的聲音嚴肅、堅決、令人畏懼。房間的溫度升高了,很不舒服。我被襯衫弄得發癢。邁克舅舅的聲音完全不對勁。

「真的沒有必要,」邁克舅舅又說了一遍,「作為彼得·王的家人,我們已經採取了相應的措施,確保他獲得所需的一切幫助與支持。」

「我明白您的意思,」紅榿樹說著,看了看面前的文件,「但州政府必須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幾個月前,彼得·王的母親——珍妮特·王——當著幾位警官的面說她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覺得自己缺乏當一個稱職家長的條件。從警方的報告來看,當天晚上,一個脆弱的未成年人遭受了嚴重的創傷,而珍妮特·王對此則表現出明顯的不知所措。」他停了下來,有一會兒沒有說話。我觀察著他放在桌子上的雙手,手指如同一隻只小青蛙,在紙張上輕快地跳動。他繼續說道:「很遺憾,王先生在醫院接受的精神鑒定結果並不具有決定性。在座的委員們看來,年輕的王先生似乎並沒有處在一個安全的生活環境中。當他被警察從家裡帶走時,他在不停地尖叫,幾乎無法控制。在我們看來,很顯然——」

「我能說幾句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我聽出了它,那是斯蒂文斯小姐。「不好意思——您在我們的名單上嗎?」恩格曼問道。她盯著斯蒂文斯小姐,手裡抓著一沓紙,彷彿這沓紙是個麥克風或揚聲器,沒有它就聽不見斯蒂文斯小姐的聲音似的。她說:「根據行政法規,這個私人聽證會是不對外開放的。只有家庭成員或州政府指定的證人才能——」

「我是薩曼莎·斯蒂文斯,邁克·華盛頓的未婚妻,可以算作家庭成員吧。」

紅榿樹俯身向前,問道:「你是他的未婚妻?」

「嗯,目前還不是,不過我有這想法,」斯蒂文斯小姐說著,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充滿了力量,令人精神一振,就像幽暗的森林中瀑布流淌的聲音,「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在場,因為我就是馬奇——我是說彼得——受傷那天撥打911報警的人。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打那個電話的,現在他真的好多了。那天,他沒想傷害任何人,不想傷害他媽媽,也不想傷害他自己。要是時間能回到過去的話,我真希望自己沒有打那通電話。」

「嗯,」矮曲林說著,看了看身邊的人,「很感謝您抽出時間來與我們分享自己的經歷,斯蒂文斯小姐。不過,我們必須考慮到其他記錄在案的事實。」

紅榿樹清了清嗓子:「行政委員會十分感謝您提供的觀點,但恐怕還是得要求您離開,畢竟這是一場私人聽證會。」

「好的,好的,」斯蒂文斯小姐說,「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感謝你們的耐心。祝你好運,邁克。」斯蒂文斯小姐走了過來,親了親邁克舅舅的臉頰。他對她小聲嘀咕了幾句,我沒有聽清。

「祝你好運,珍妮特。」她說著,拍了拍媽媽的肩膀,然後朝我俯過身來,也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我感到臉上出現了一塊小小的濕痕,它慢慢變干,濕漉漉的感覺逐漸消失。

「也祝你好運,馬奇。」她說。我低聲說了句:「我不相信運氣。」聲音非常小,她應該沒有聽到吧。無論如何,我很高興她來了這裡。

沒有人再說一句話,直到大門在斯蒂文斯小姐身後關上的那一刻。

「好了,」紅榿樹說,「我們剛才說到了哪兒?」

紙皮樺第一次開口:「我們剛剛指出,有證據顯示王先生曾傷害過自己。而目前要討論的問題則是,他是否有進一步自殘或傷害他人的傾向。更重要的是,他是否會對社會安全構成威脅。」

這時,我們背後傳來一個聲音。我轉過頭去,發現那是朗達,擁有迷你日本楓和小瀑布水缸的朗達。她今天沒有把迷你日本楓帶來,這讓我有些失望。我把頭轉了回來,面對著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所在的方向。

朗達繼續說:「可以的話,我想說幾句。我相信,作為一名專業評估自殘傾向與精神健康狀況的法庭指派治療師,我的觀點應該會對各位有所幫助。」

首先,朗達說她和我談過好多次。她把一大沓文件分發給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然後開始講解文件上的內容,用了各種奇怪的字眼,我一個都聽不懂。不過後來,她開始講關於樹的事情,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興趣。她告訴他們,我有多麼喜歡樹,最喜歡的是什麼樹,對樹的了解有多深。

我很驚訝,她竟然一直在聽我說話。這可真稀奇,另一個人竟然真正在聽我所說的話,還把它們用筆記了下來。她談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複述我對她講過的關於美國黃松和西部紅雪松的基本信息。接著,她從紙上讀了一些有關美國黃松的細節,指出我非常擔心這種樹,擔心它們是否還能長久地生存下去。

她講的最多的就是我的感受,比如,我在有藍色信箱的新家度過的第一個晚上。聽到這裡,我很想捂住耳朵,不願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可是媽媽靠過來,對我說現在不能捂住耳朵。我只好把腦子屏蔽起來,開始思考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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