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棵樹是一個凝聚著大質量的龐然大物,而這種大質量幾乎是靜止不動的。一棵樹真正的生命活動只發生在薄薄的三個層面中:韌皮部、木質部和形成層。這薄薄的三層就長在樹皮下方,像信封般包裹住樹中央的樹心部位。

一棵樹的生命只存在於這三層包裹著整棵樹的膜狀細胞中——在根系與樹葉之間形成一個生機勃勃的橋樑。正是這僅僅幾磅重的生命組織每天從地底抽取數千磅的水,創造出木質素、纖維素、鞣酸、樹汁、樹膠、油脂和樹脂。

這層膜把樹葉所收集到的太陽能轉化為化學能、碳水化合物和糖,使樹得以持續生長。雖然人類還不知道該如何實現這種轉化,但是科學家們已經開始用纖維素模型來分離氫和氧。

許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棵死氣沉沉的朽木,在這個世界上機械地移動。許多時候,沒有人來觸動我尚有生命的木質部和韌皮部的細胞,就是那些在我體內,讓胸腔怦怦震動,讓我亂晃雙手、發出怪聲的東西,還有一切使我獨一無二的東西。

可是今天晚上,邁克舅舅和媽媽問了我一些問題,告訴了我一些事情,讓我感覺皮膚底下的細胞在被一層一層地剝離。斯蒂文斯小姐也在——她是和邁克舅舅一起來的,他們三個人一起問我問題,讓我覺得很不自在,那感覺糟透了。

「馬奇,」媽媽說,「我想我們都很清楚,你不應該對鷹樹採取行動的,對嗎?」

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向他們解釋:

「你說我不應該去跟市議會的人談鷹樹的事,也不該再給任何警察打電話,可我還有一個計畫,正打算去實施。」

邁克舅舅長嘆一聲,說:「馬奇,把你的計畫告訴我們,好嗎?」

「嗯,我想既然不能跟市議會的人談話,至少還可以去推倒柵欄,這樣就能讓大家看到鷹樹了。也許別的人會去跟市議會的人談話,或者跟制定法律的人談話。」

「聽著很有道理呀。」邁克舅舅說著,笑了起來,音量非常大。

「好吧,」媽媽說,「既然你無論如何都要採取行動,還不如就讓你去跟市議會的人談談算了。那個警官說每周四都有公開聽證會,對嗎?」

邁克舅舅搖了搖頭,燈光照在他的帽子上,彷彿燈也在跟著搖頭。我看見一個模煳的綠影動了一下,似乎是他的影子,在天花板上忽左忽右地閃爍。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邁克舅舅說道,「這個時間點實在是糟透了,珍妮特,無論是對你還是對他來說都是。」

「我上網查了聽證會的時間,」媽媽說,「結果發現這個開發項目竟然也有個公開意見聽證會,向全體市民發出邀請,馬奇也可以去。你看,我已經把網頁列印下來了。」

「我看看。」邁克舅舅說。他看了好久,我也想看,但他叫我等一會兒。

看完之後,邁克舅舅開始跟媽媽談話,但我沒注意聽他說了些什麼,我在讀這張紙。

紙上寫著,市議會將召開一場會議,徵詢公眾對於這個開發項目的意見。奧林匹亞的每位公民都可以在五月二十日參加會議,公開給奧林匹亞市議會提出建議。書面建議則應於四月二十三日之前送至市議會,在五月二十日的聽證會上進行討論。人人都可以去參加聽證會,表達自己的看法。

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日。

也就是說,我已經錯過了提交書面建議的最後期限。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去告訴市議會的人,他們應該去拯救鷹樹。

我決定了,一定要去參加五月二十日的聽證會。儘管我從沒當著任何人的面發表過演講,甚至連在同學面前都沒有過,但我還是要去,要在所有人的面前講話。這對我來說一定非常困難,因為我不喜歡跟別人說話,也從不跟不認識的人說話,尤其討厭跟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說話,可我必須去拯救鷹樹。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邁克舅舅、媽媽,還有斯蒂文斯小姐。

邁克舅舅又搖了搖頭,天花板上的綠色影子又動了一下。

「我覺得不如讓他寫下自己的想法,以公開信的形式寄給市議會,」邁克舅舅說,「為什麼就不能寫下來呢?」邁克舅舅用手彈了彈那張紙,它顫動了一下,像一片遭遇疾風的白楊樹葉,「網頁上說你還可以在五月二十日那天提交一份書面建議,甚至畫稿也行。音頻和視頻都不行,唯獨畫稿是可以的。我的意思是,你看,這就簡單多了——畫一棵樹交上去就行了,馬奇!」

「不,我不會畫畫。字跡也難以辨認。」我說,「這是蓋特克先生說的。他總共說了四次。我不會畫畫,也不會寫字。」「那就列印一張。」邁克舅舅說。

「我不會打字。」我說。

「天哪,馬奇,我幫你打出來,」他說,「你來說,我照著寫。對了,也許我們該教你學打字了。」

「提交書面建議的截止日期已經過了,」我說,「紙上是這麼寫的。」「嗯,他說得沒錯,」媽媽說道,「照市議會網站的規定,馬奇現在只能親自到場講話了。」

「你覺得他真能做到嗎?」邁克舅舅說,「我的意思是,你什麼時候見過他主動跟別人說過話?」

「我可以的。」我說。

邁克舅舅把兩隻手一攤,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起來活像一棵樹。很快,他的手又放了下去。「也許是吧,但你從來沒這麼做過,」邁克舅舅說,「我是這個意思。」

「我們不該讓他試一試嗎?」斯蒂文斯小姐說道。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個好主意。」邁克舅舅說。這是他第三遍說這句話。

「好吧,」媽媽說,「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吧。現在,馬奇,我只想讓你知道,五月二十日那天,你可以去市議會講話,我們允許你這麼做。與其讓你給警察打電話,做一些推倒柵欄之類的事情,還不如讓你去市議會。」

「那就好,」我說,「我會準備好的。還得做些調查,到時候好拿出一些關於鷹樹的綜合數據,還有——」

「市議會關於這個議題的聽證會在三星期之後,」媽媽說,「還有二十一天時間。」

「我知道。」我說。

「好了,馬奇,」媽媽說,「我們都同意你去市議會了。現在,我希望你立刻上床睡覺,好嗎?我知道你想晚點睡,但今天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不許爬樹,不許做準備,不許胡思亂想。我們明天早上再談,好嗎?」

我照做了。

那天晚上,我起床去樓下倒水喝。剛要下樓的時候,我無意中聽到了邁克舅舅的聲音。他還坐在我們家的客廳里,正在和媽媽談話。我快速地朝樓下瞥了一眼,然後立刻退回來。斯蒂文斯小姐已經走了,邁克舅舅還坐在那兒,和媽媽說著話,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我。我聽到他們是這樣說的: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個好主意。」邁克舅舅說道,第四遍。

「嗯,我覺得我們得幫幫他,」媽媽說,「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接觸社會。他是真的有話要跟大家說,我們應該鼓勵他。」

「是的,我同意,他很有志氣。只是這似乎太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去市議會當眾講話,他甚至都做不到直視自己老師的臉。這就好像一個連走路都沒學會的小孩想去爬珠穆朗瑪峰一樣。我的意思是,這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很困難——任何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更何況是馬奇。」「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那可能會傷害到他。萬一他突然說不出話來,出了洋相怎麼辦?他會產生失敗感,覺得自己沒能拯救LBA樹林里的那棵樹,搞不好會還把自己進一步封閉起來。」

站在夜晚的走廊,就彷彿身處高高的樹上,樹頂近在咫尺。我交替著晃動手指,模仿樹葉婆娑的樣子。可這與在室外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不知怎的,這樣做使我呼吸加快、脈搏噗噗直跳、腦袋生疼。我停止了手指的動作,呼吸的頻率卻依然在不斷加速,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

「我只是覺得該讓他試一試。」媽媽說。

「好吧,我會儘力幫忙的,」邁克舅舅說,「可要是這回碰了壁,搞不好會影響到另一場聽證會。一旦他努力了,結果卻還是失敗,他整個人都會崩潰的。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情,珍妮特。」

我不知道邁克舅舅在說些什麼。

「自殘傾向鑒定聽證會在五月二十九日,」他說,「離現在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就在市議會那件事之後一個星期。」

邁克舅舅嘆了一口氣:「我只是覺得這時間很不湊巧。要是他在公眾面前失態或者崩潰的話,他的社交能力會因此產生長期性的可怕影響。這有可能成為另一場聽證會的把柄,還會影響到你,讓人覺得你沒有能力當一個稱職的家長。」

我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我感覺到走廊的牆壁發出一陣輕微的震動,似乎是遠處開過了一輛火車。我還聽到閣樓上的某個地方有隻老鼠爬過的聲音。我靜下心來仔細聆聽,發現那聲音在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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