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某個星期二,我在那個有潺潺流水和迷你日本楓的辦公室里輕輕拍打那棵小樹的樹枝。朗達並不介意我碰她的樹,這讓我很放鬆。只不過,我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罷了。

「上個星期,我們談到了美國黃松,」她說,「你跟你爸爸的談話,還有事情是怎樣偏離正軌的。」「我不明白。」

「我們上個星期談過的。」朗達慢慢地說道。

「是的,」我說,「我們談過,但我沒看見有什麼東西偏離了正軌。」

朗達長嘆了一口氣,聲音從她的鼻子里冒出來。我看見她鼻孔里細小的毛髮在氣流中顫動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馬奇,你沒法向你爸爸解釋清楚自己的感受,你害怕沒有機會再去爬美國黃鬆了。」

「是的。」

「我只是在為今天的談話做一個開場白,馬奇。回顧一下你上個星期說過的話,提醒一下我們上一回談了些什麼。」

「我不需要提醒。」我說。

朗達又嘆了一口氣,但這次她似乎在肺里保留了一些空氣,沒有全部吐出來。我很好奇,為什麼她沒像上次那樣重重地嘆氣呢?她會根據我說的話調整自己的呼吸,這很有趣。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馬奇。有時候,我需要提醒,你不會介意的吧?」

「不介意。」我說。

「關於你所害怕的事情,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馬奇。」

「我還可以再跟你講講美國黃松的現狀,」我說,「我們能夠採取一些措施。你看,氣候變化導致了甲蟲大暴發,要改變這一現狀幾乎是不可能的——」

「等等,」朗達抬起一隻手,「我想問一些與你的日常生活更密切相關的問題,好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想知道,搬進新家的那天晚上,你感覺怎麼樣。」

我很快回答道:「我當時並不喜歡這個有藍色信箱的新家,第一天晚上我沒能爬上樹。」

「好吧,」朗達又發出一聲嘆息,這回,她的嘆氣聲悠長而緩慢,「那麼,你被人從新家帶走時感覺怎麼樣——我看看,因為精神問題被隔離了七十二個小時——這讓你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我不知道。」我承認。邁克舅舅告訴我要說實話,但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對那件事有什麼感覺。不知怎的,我突然有種想要揮舞雙手、發出怪聲的衝動。那件事的記憶彷彿充滿了滾燙的電流,在我胸中逐漸堆積,越來越疼。我不想讓那種事情再次發生,不由得發出一聲小小的呻吟。

「好吧,好吧,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朗達說道。她的語氣變了,讓我覺得她似乎是在對另一個人說話,或許是一個小孩子。我想,這個人是否也在房間里的某個地方?還是說,那只是她的想像?我正準備扭過頭,去看看身後是否有個小孩子趁我沒注意偷熘了進來。這時候,她又開口說話了:

「我們何不從這兒開始呢?告訴我,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麼事。你還記得搬進新家的第一天晚上發生了些什麼嗎?」

我當然記得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就是搬進有藍色信箱的新家的那個晚上。那段記憶儲存在我腦中,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能看見。我閉上眼睛,當晚的情景再一次浮現出來。

那天晚上,警察來到了我們的新家。我的心情十分沮喪。搬新家根本就沒在我的計畫中,所以我壓根兒不明白我們到底在那裡幹什麼,媽媽也沒對我解釋清楚。

一個月之前,爸爸獨自搬去了亞利桑那。從那以後,我的時間表改變了好幾次,想做記錄都很困難。

後來有一天,我去上學的時候,幾個男人把我們的傢具搬進了卡車。等到我從學校回去時,媽媽已經把我所有的衣服都裝進了一個紅色旅行箱,開車帶我來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一座新房子前。媽媽對我說,現在,這個房子就是我們的新家了。傢具已經擺好,我的新房間和以前的舊房間不一樣了。窗戶的朝向不同,陽光照在牆上的影子也不同,這一切都令我十分沮喪。

既然到了一個新地方,我就需要有新的時間安排,但媽媽沒有給我新的時間表:放學後該幹些什麼,什麼時候吃晚餐,晚餐後又該幹些什麼。她說,我們的時間表和以前完全一樣。我不相信,這怎麼可能呢?我們在一個新的地方,陽光從不同的角度照進窗戶,怎麼可能還用原來的時間表呢?陽光變得不同,時鐘不是原來的時鐘,就連地板都不一樣了。這裡的影子不再是老房子里的影子,我完全認不出它們的形狀。時間發生了變化,就好像在黑暗的樹林里迷了路,周圍卻沒有熟悉、友好的樹木給我指引。在這裡,我無法辨識眼前的一切。

比方說,放學後,我來到新家,想去上廁所卻一時間找不到馬桶。老房子的馬桶有一個鑲著細銀邊的白色把手,學校里的馬桶也有一個鑲著細銀邊的白色把手,可我在新家裡走了個遍,四處尋找鑲著細銀邊的白色把手,卻怎麼也找不到。

媽媽問我:「你在幹什麼呢,馬奇?」我告訴她我在找馬桶。

她把我帶到我查看過的第二個房間,對我說,角落裡的那個東西就是馬桶。她演示了一遍給我看,這個東西衝起水來就像老房子和學校的馬桶一樣。我走近它,仔仔細細地觀察它的把手,但它並不是白色的,而是黃銅色的,上面也沒有細細的銀邊。

我無法理解,不明白這到底是不是馬桶。這時候,我已經非常非常急著想上廁所了。

最後,在我對媽媽說了三遍馬桶的問題之後,她匆忙找來一些錫紙,在那個把手上面纏出一條細細的銀邊,這才讓我覺得那東西像個馬桶的樣子了。我終於可以上廁所了,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我可不想再尿到地板上了。有一次,我在學校里尿到了地板上,很多人就開始大聲嚷嚷,就連蓋特克先生也不例外。我不想媽媽也對我大聲嚷嚷,沒想到這一次她竟出人意料地淡定。

上完廁所之後,我們開始吃晚餐。然後,我寫家庭作業,媽媽打開行李箱整理東西。

「我對新家毫無頭緒,」我對朗達說,「不一樣的光線從不一樣的窗子里射進來,形成不一樣的影子,而我卻沒有一個新的時間表。所以,我就跑到了後院,在那裡看見了三棵樹,其中兩棵非常小,不適合攀爬,幸好還有一棵高大的大葉楓。它的樹枝輻射對稱,大約五十英尺高,在離地八英尺的地方有一個抓握點,十三英尺處又有一個。」

說到這兒,我停了下來,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一切。

「你喜歡它嗎,馬奇?」媽媽說,「這棵樹是我選擇這座房子的原因之一。我想既然你那麼喜歡樹,不如我們就住一個有樹的房子。你想爬就爬,我也不用再擔心你了。它看起來挺結實的。」

「是的。」我一邊對她說,一邊徑直走向大葉楓,開始爬起來。

「不,」媽媽說,「現在太晚了,天這麼黑,不要再爬樹了好嗎?等明天再爬吧,明天是星期五,放學後你想在樹上待多久都行,但今晚不行,讓這棵樹再等你一天吧。」

「我現在就要爬。」我說。

「現在沒時間了。」媽媽說著,拽住我的一隻袖子——我的手正抓著最低處的一根樹枝。

我抬頭看著大葉楓的樹枝,它們正在召喚我。儘管天色很暗,我還是能看到院子里不一樣的影子,它們不停地對我說:你正處在一片陌生的領地。這裡的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包括時間。那麼,既然這棵樹如此明確地召喚我了,我為什麼不能立刻爬上去呢?

媽媽又拽了拽我的袖子,把我從樹上拉了下來。我開始發出怪聲,聲音越來越響。

媽媽抓著我的手臂,把我往房子里拖。可我並不認識這座房子,這裡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嘴裡的怪聲變得震耳欲聾,我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耳朵。那聲音就像最高的樹枝上呼嘯而過的龍捲風,隨著我的每一次呼吸迅速地衝出喉嚨,彷彿從我體內暴發出一陣風暴,給整個世界帶來了痛苦。

媽媽把我拖進屋裡,鎖上了門。我嘴裡的聲音一刻也停不下來。我開始勐烈地揮舞手臂,打碎了身後的窗戶,碎玻璃撒了一地。我似乎扎破了自己的一隻手,媽媽把我拉到衛生間,試圖在傷口上貼創可貼,但我的手臂仍在不停地亂晃,創可貼怎麼也貼不上去。地上到處都是鮮血,有些還弄到了我的襯衫和她的臉上。那圖案看起來十分有趣,於是我開始更加勐烈地揮舞手臂。

過了一會兒,前門突然閃起紅色和白色的燈光,伴隨著另外一種十分響亮的聲音。可我幾乎什麼也聽不到,因為自己的體內正在發出巨大的雜訊,兩隻手還捂在耳朵上。媽媽總算放開了我,出去應門。她一鬆開手,我就試圖從破掉的窗戶里爬出去,不想又把自己割了好些口子。

媽媽打開前門,只見兩個身穿深藍色制服的高大男人站在門口。他們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勐地抓住了我。他在對我說話,可我嘴裡發出的雜訊還在繼續,根本聽不見他說了些什麼。

我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