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二放學後,媽媽帶我去見一個人。她的門上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朗達·拉姆齊,文科碩士,兒童智力開發治療師」。桌上的名片上也印著相同的文字。我發現,只要人們的名字像這樣被印在什麼東西上面,就會比較容易記住。於是,我記住了她的名字:朗達。

我之所以開始見朗達,是因為他們說有時候我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疼痛。上周末,我又進了醫院,他們就安排我每周去見她。現在,這成了一條規矩——每個星期二我必須見朗達。

朗達的辦公室里有一隻小水缸,中間的陶罐不斷地冒出水來,彷彿永遠不會停止,就像去年冬天大雨之後,我在老房子後面的小溪里發現的迷你瀑布一樣。我認為這水缸里的水和那瀑布一樣,是無限循環的。我不知道朗達為什麼要把一個水缸擺在辦公室里。它的後面有一棵非常小的日本楓,一部分根系暴露在外,讓我十分著迷。我很想摸一摸這棵微型的小樹。

「馬奇,」朗達說,「你知道嗎?他們要舉行一場聽證會,來判斷你媽媽是否有能力照顧你。」

「我媽媽為什麼會沒有能力照顧我?」我說。

「你似乎總是在傷害自己,這場聽證會將判斷你是否有自殘傾向。這很重要,你必須得知道——」

「不,」我說,「不要再說了。」

我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我不想知道。朗達嘆了一口氣,說: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兒嗎,馬奇?你認為是什麼原因讓你必須來這裡見我呢?」

我思考了一會兒。我想媽媽之所以擔心,是因為我的手臂和大腿內側總是有擦傷。

有時候,我會爬一些光禿禿的樹,沒幾根樹枝。我整個人像樹懶一樣掛在樹榦上,然後慢慢把自己往上拉,身上就會出現破口和瘀青,但我自己並不知道。事實上,我從未注意到自己的傷口,直到媽媽或邁克舅舅提醒我,我才會意識到自己受了傷。

「因為我受傷了。」我對朗達說。我經常受傷這件事似乎讓媽媽十分擔心——我在樹上出了點兒事,媽媽卻要到幾個小時之後才知道。

「你多久受一次傷呢?」

朗達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低頭看了看手臂上的圖案。上臂還纏著繃帶,可我不想談這件事,倒是可以跟她說說手臂上的圖案:

「我唯一一次進醫院是因為被樹榦弄傷了。當時,我正在爬一棵五十英尺高的道格拉斯冷杉,有三十五英尺的樹榦上沒有任何可供抓握的樹枝。滑下來的時候,皮膚被樹皮劃破,流了好多血。媽媽把我帶去急診室,他們為我清理了傷口,用繃帶纏住我的胳膊,導致我一個星期都沒法爬樹。那次去醫院,我沒有縫針——我通常不去醫院,也不喜歡醫院。」我說完,深吸了一口氣。

「好吧,」朗達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現在我們來談談你到這兒來的原因吧。你要參加一場承諾聽證會。」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說。

「那好,我來解釋一下,你最近進了醫院,對嗎?」

我想她已經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不明白她為什麼還要問。也許她忘記了,我可沒忘。

「是的,」我說,「我又受了傷。」

這就是我第一次與朗達見面的情形。她跟我談了談辦公室里的規則,大多數都是關於時間的。時間讓我十分費解,它是一種持續不斷的東西,沒有邊界,有時流逝得很快,有時流逝得很慢。我每次計畫要在特定的時間內爬上一棵樹,卻總是事與願違。制訂計畫並準確按時執行似乎是不可能的,這讓我感到恐懼。

朗達似乎早已知道我的恐懼。我很好奇她是怎麼知道的,不過我沒有問。她把時間描述成一條時快時慢的河流,恰到好處。她對我說,這個辦公室的規則與時間有關。不到規定時間,誰也不準離開,不管是我還是她,都不行。當然,上廁所例外。另一條規則是,我們兩個人都會得到說話的時間。她有一個鮮紅色的計時器,看起來就像一個印有白色記號的西紅柿,顏色鮮亮的方形螞蟻繞著一個圓圈步步前進。輪到我說話的時候,計時器就開始計時。聲音一響——她給我看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其實就是一個鬧鈴,吵得我耳朵疼——我就必須停止說話,然後換朗達。或者,她可以先開始說話,然後再為我設定計時器。她說,這是一種掌控與測量時間的方式,讓不少像我一樣的人學會了掌控時間。

我希望家裡也能有一個計時器,這樣我就能掌控自己在樹上的時間了,可我沒有告訴她。

朗達說,她會問我一個問題,然後為我設定計時器,我得在這段時間內回答她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很簡單,但給我的時間並不多,所以我答得很快。她問了我一些關於樹的問題,還問我最喜歡哪種樹。這個問題太簡單了。

「美國黃松非常了不起,它們可以在年均降水量僅有十二英寸的地方生長。最有趣的是,當土地十分乾燥時,有些樹在地表以上的部分幾乎會停止生長——可能只有幾英寸,但在地下,它們的主根會深深扎進泥土,尋找最深處的地下水。如果我是一棵美國黃松,我就會這麼做——把根系扎進地下深處,努力吸取一切水分。」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馬奇,變成一棵樹?」

我思考了一下,沒有回答。有時候,我想變成一棵樹;有時候,我認為自己就是一棵樹,只不過暫時寄居在活動的軀體中,就像《指環王》中的樹人。在我還不會自己讀書的時候,媽媽曾給我讀過《指環王》這本書。

托爾金讓我費解,我更喜歡陳述樹的真實信息的書。最近,我在讀《森林科學百科全書》,總共四卷。這套書使我對太平洋西北岸的樹木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對下面這幾種樹有了更多的了解:美國黃松、恩格曼雲杉、西部檜柏、香雪松,還有黃葉錐。我從沒見過黃葉錐,它們生長在俄勒岡。

托爾金不寫關於真實世界的書,他寫的書全都基於幻想。我理解不了,所以幾乎想不起書中的內容,除了樹人之外。我記得樹人。它們是一種虛構的生物,長得像樹,卻能像人類一樣說話、行事,平時行動緩慢,就像正常的樹一樣,但一遇到暴風雨就會迅速移動。我喜歡樹人。

「我喜歡真實的書,」我對朗達說,「不喜歡托爾金,儘管我曾扮演過樹人。」

有一年,在學校里,我們參加了一個叫作萬聖節派對的活動。人們穿著不同的服裝,扮演他們夢中想成為的角色。

我扮演了一個樹人。我穿著自己的服裝,站在教室中央,整場派對一動不動。只有當一個老師想要把我移開的時候,我才「哼」了一聲,除此之外,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我覺得我是一個稱職的樹人。」我對朗達說。這時,我意識到計時器還沒響,於是繼續談美國黃松——我最喜歡的樹:

「美國黃松以發達的根系著稱,它能吸光樹底下所有的水分。它們通常長在海拔一千五百英尺高的山坡上,最常見於華盛頓州。我從來沒爬過美國黃松,但如今,黃松甲蟲正在全世界範圍內吞噬這種樹,恐怕我再也沒機會去爬了。」

「你對此是什麼樣的感覺呢,馬奇?」朗達問。她的聲音與那水流有些相似,似乎保持著同樣的速度。

我不理會水流,也不理會她的問題,快要沒時間了,有那麼多關於美國黃松的重要信息要講:「美國黃松長著橘黃色的樹皮,在山坡上生長了數百年後,樹皮就變成了一個個大大的橘黃色斑塊。」

「好的,」朗達說道,「說得很好。」這時,計時器響了,那聲音在我腦袋裡轟鳴了好一會兒。朗達發出一個聲音,似乎是想開口說話,但我還有一件事要說。

「等等,」我叫道,舉起一隻手,模仿邁克舅舅提醒我記起某些重要事物時的樣子,「美國黃松很容易和別的樹混淆。如果你難以確定那到底是不是一棵美國黃松,只要貼近樹皮的溝壑聞一聞就知道了。古生的美國黃松聞起來有一股香草味,就像你辦公室里的香水味。」

朗達重新設置了定時器,輪到她說話了。她提出要為我檢查一下身體,看看我是否能感覺到皮膚撕裂、疼痛或飢餓。如果我有感覺的話,就不需要依賴別人的提醒,自己就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她在我的手臂和雙腿上做了一些檢查,直到計時器開始嗶嗶作響,又到了我說話的時間。

「你媽媽說,昨天你在一棵樹上待了很長時間,」朗達說,「能跟我談談這件事嗎?」

「好吧。那是一棵紅雪松,」我說,「西部紅雪松,拉丁學名Thuja plicata,柏科的一員,所以它們通常與西部白松、西部鐵杉以及大冷杉生長在同樣的區域。」我深吸一口氣,發現還有更多關於西部紅雪松的事要講,「有趣的是,西部紅雪松的最佳生長條件與美國黃松恰恰相反,它們無法在乾旱地區生長。西部紅雪松喜歡森林中的河流或沼澤附近各種潮濕的地方。它們最愛太平洋西北岸,是潮濕的海洋性氣候的產物。夏季涼爽、冬季暖濕的海邊最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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