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忘機之友

眼看到了晚飯時間,林嫣也沒有出來吃飯。負責照顧她的僕婦知道林嫣經常如此,也沒有在意。到了第二天,參加例行約會的貴婦們找不到林嫣,大家才知道,她居然失蹤了!

這麼個大活人,居然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就這樣不見了!得了病卻因為她只對貴族收費而硬挺著不去看的貴族們,頓時百感交集,說不出是悔還是遺憾。

而因為林嫣走掉被罵的騎士和僕婦更感委屈,這怎麼能怪我們?

且說林嫣一邊慢慢地在山林里行走,一邊低頭看著沿途有沒有自己所需要的藥草。她想,如果不找點事情給自己做的話,怎麼才能打發漫長的歲月?

她心裡也知道,自己早就註定了跟沃夫特有緣無分。也早就知道,沃夫特會成親,而她,怕也會離開。這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他們倆姻緣譜上沒有名字,自然一切努力只能是徒勞無功!

可事到臨頭,她還是心痛,刻骨的心痛!

她抬頭望著蔚藍色的天空,還有那天空飄浮的朵朵浮雲。人要是無知無感多好啊,就不用體會這種絕望了!也不用再在半夜裡驚醒,時時刻刻不得安心!

林嫣昏昏沉沉地走著,也不分東西,走到哪裡便是哪裡。

這一時,正是黃昏時刻,西邊的半邊天空都是紅艷艷的火燒雲,不但染紅了天,也染紅了湖水。林嫣獃獃地坐到湖邊,靜靜地看著遠處隱隱約約的青山,山峰在雲霧間時現時沒。這時,一葉輕舟划到了林嫣眼前,劃舟的是個白髮白須的老人。

這老人生得甚是高大,皓首如銀,雙目炯炯有神,看上去很像個世外高人,令人很難不注意他。不過這時林嫣卻沒有心情多想,她只是瞄了一眼,又低頭沉浸於自己的世界裡。

老人沖著林嫣叫道:「這位姑娘,可是要過河?」

林嫣抬頭看去,看老人滿臉的笑容,心下一暖,沒有多想,便跳上了小舟,任小舟在湖中慢慢盪開。

老人也不問林嫣欲去向何方,手中的長篙一撐,便向青山隱約處划去。

「姑娘生得好容貌,老夫長到這般年紀,不要說是從來未見過,便是聽也沒有聽過!」

林嫣渾身一顫,自她易容以來,這還是第一個看穿她本來面目之人!她向老人望去,卻見老人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著她,那目光絕無半分褻瀆,心裡頓時一松。

只見那老人口一張,突然就長嘯起來。

老人的鬥氣極為渾厚,那嘯聲遠遠傳開,一時山鳴谷應,水起風生。天地也在應和著他的呼嘯。那嘯聲中有的是洒脫和曠達,竟奇異地讓林嫣鬱結多時的心放了開來。

林嫣忽然覺得自己在這老人面前一直表現得極其可笑!小心得可笑!她伸手從手鐲里拿出古琴來,放在膝頭,伴和著老人的長嘯聲,彈唱了起來: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她彈唱時,老人停下了嘯聲,聽她一字一句唱來。這曲子聽來,一字一句竟像唱到了他的靈魂深處,聽得他心潮澎湃!

老人念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念罷頓時百感交集。見林嫣眼裡露出狡黠的笑意,心下大是歡喜:這個小姑娘,竟通過這種方法拍我老人家的馬屁。不過拍得好,拍得妙,拍得哇哇叫!我老人家喜歡得緊!

一時之間,老人的笑聲綿延不絕!

林嫣見老人舉手投足頗為大氣,方才聽他的長嘯聲中的鬥氣也是渾厚之極。她生平所遇之人,也只有耶權凡可以與之相比,甚至耶權凡亦有所不及!

這樣一個人物,卻在這青山綠水之間蕩舟為生。她不知道老人到底是什麼人物,也不知他當年有過怎樣驚天動地的經歷。但是此刻,從他的眼中,她能看到的是坦然洒脫,是與世無爭,是與天地為伴的逍遙自得!

忽然之間,她感到胸懷大放!只覺得抑鬱了多時的心事已不值一提,她甚至覺得自從失去內力後患得患失的心境也不值得再在意!

天地如此寬闊,就算如我現在一般,又哪裡不可去得?再說,瞬息芳華,短短几十載的人生,哪有那麼多值得計較,值得為之時悲時喜的!百年之後,紅顏成白骨,英雄亦是黃土一堆!

心懷大放之下,林嫣就在這綠水青山之間,在這一葉輕舟之上,再次撫琴彈唱起來: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老人聽得這裡,不禁拊掌大笑,手打著拍子,和了起來。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雖堅半腰裡折。魏耶,晉耶?」

這曲中有著一種閱盡世情之後的洒脫,一種看破滄海桑田的淡然!音調之美自不可言,再加上林嫣的歌聲本來世間少有。這一番唱來,讓這個見多識廣的老人也是大嘆真是平生僅見!

「天教你富,莫太奢。沒多時好天良夜。富家兒更做道你心似鐵,爭辜負了錦堂風月。」聽到這裡,老人哈哈大笑。是啊,世人只知富貴好,整天為了錢財名利汲汲以求,到得死時也念念不忘。他們卻不知道這大自然中自有一種永恆的真趣!更不知道這四季更替,花開花落是何等美麗!

「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不爭鏡里添白雪,上床與鞋履相別。休笑巢鳩計拙,葫蘆提一向裝呆。」

老人聽到「上床與鞋履相別」,感覺到其中的自嘲與調笑,感到那大智若愚的快樂。想起自己過往,要不是及時放下種種包袱,哪有今日的自由自在?

這個小姑娘,年紀雖輕,所唱之曲中也充滿了滄桑,怕也是歷經磨難苦楚,心中有無法解開之結的人物吧?

林嫣繼續唱道:

「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

「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人問我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此處卻甚是悠然自得,甚合此時此景,也更合老人目前的每日生活。老人不由得如入醉夢之中,感嘆回味無窮。

一老一小便在這夕陽西下之時,在這湖山之間,一唱一和起來。林嫣所唱,是老人一生從來沒有聽過的。他仔細品來,一句句,一字字,流連不已,回味無窮!再細細品來,竟是如痴如醉,如夢如幻。

那清靈悠遠的琴聲,那清幽淡雅的歌聲,配著這天地自然的造化,配著這一老一少歷經滄桑的兩顆純真的心靈,是那麼地和諧,那麼地與天地共長久!

和這位老人相處,令林嫣想起一句古話來:「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兩人談論得非常投機,那種感覺,便如多年沒有見過的好友一般。

當晚,兩人點燈夜話,直到天色大亮,雞鳴不休猶不知倦。

老人的住所也很簡單,不過所選之地很好。他居然就在那湖水滔滔、百轉千回之間的一個小土丘上,建了一個住所。

林嫣一宿沒睡,卻絲毫沒有倦意。要不是老人顧念她體弱,強行要她先休息一下,她還真想就這樣跟老人聊下去。

她伸了個懶腰,望著這仙境一般的地方,覺得老人真的和中原一些隱士極為相似。像師門若虛觀,就建在昆崙山極高極深遠之處,常人只能看到雲霧縹緲,哪裡還知道上面住有人?

如此美景,如此人物!

林嫣琴興又起,於是拿出古琴,彈唱起來:

「剪落青梧枝,邕湖坐可窺。雨洗秋山凈,林光澹碧滋。水閑明鏡轉,雲繞畫屏移。千古風流事,名賢共此時。」

琴聲悠揚,歌聲悠揚,在湖天一色中悠悠而蕩漾。林嫣一曲奏罷,正在撫琴輕喟之時,忽然聽得一個嘹亮的聲音響起:「好!好!如此樂器,如此歌詞,如此聲音!我米梭還是第一次聽來。今天倒真是不枉此行了!妙!妙極了!」

這聲音中氣極足。林嫣一直沉浸在美景感懷中,竟沒有注意到一葉輕舟飄然而至,已到了面前十丈之處!

林嫣抬頭看來,只見一個青年人操舟,一個中年人端坐舟頭。中年人手裡拿著酒壺,正對著嘴直灌。看林嫣正望著自己,他抬頭一笑,把手中的酒壺舉起來,朝林嫣晃了晃。

接著,他忽然大聲喊道:「克什老頭,故人到了,怎麼還不出來相迎?」林嫣這時看出來,他身量很是瘦小,聲音卻很是響亮,話一說出來,群山迴響不絕。

林嫣聽得房內老人傳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聲,說:「米梭小子,來便來了,還如此多言?你來得倒是時候,我正要為你介紹一位小友。」說罷從房裡走了出來。

小舟到了岸邊,林嫣才發現米梭居然坐在一把輪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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