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間過得很快,時間又過得很慢。白天變成黑夜,黑夜又變成白天。周圍發生著什麼,哪是我能說得清的?就好像前一天還風平浪靜,彷彿戰爭和我們沒有半點關係,但第二天我們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殺人、搶劫。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大人們都搞不懂的事,我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知道呢?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反了過來,像我身上穿的襯衣。有時候,在我們走路、訓練或者殺人的時候,我能看到一些東西。有時候,我清楚地知道,我看到的那些東西其實並不存在,它們多半來自戰爭之前。可它們給我的感覺卻無比真實,好像就在我眼前發生著一樣。看到有人在營地里載歌載舞——並不是因為歡樂,而只是為了讓自己有事可做,好不去想打仗的事,我就閉上眼睛,此時眼前就會浮現出我們村子裡的景象。鄉親們都很喜歡跳舞,包括我們這些男孩子,因為人們說只有跳舞才能使我們成為男子漢。年輕人通常要花上一年的時間學習各種舞蹈才能變成男子漢。如果你不學,就沒有人會把你當男子漢看待。

還有慶祝的場面。閉上眼睛時,我看到鄉親們都來到了村子裡的小廣場上。男人們站在一邊,女人和孩子站在另一邊。慶典從早上開始,那時太陽還沒有開始發威,空氣涼絲絲的,瀰漫著炊煙的味道。我記得村裡的小廣場總是被那些跳舞的人打掃得乾乾淨淨,而後掃帚會整齊地擺在沙地上,從村長家一直排到教堂灰色的牆邊。

這樣的慶典每年都會舉行,但我媽媽並不支持。她說除了上帝,我們不該祭拜任何其他的神靈,因為上帝會吃醋,繼而懲罰我們。但即便如此,每年慶典到來之時,她照例會裹上白布,和其他婦女一道在村長家的院子里忙活一晚上,為第二天參加慶典的人們做飯。所以,每當她又開始抱怨的時候,爸爸就會安慰她說:「上帝知道我們只真心崇拜他一個,但我們也要和其他神靈搞好關係啊。」

早上,全村人都裹著清爽的白布單來到廣場上。女人們一夜勞頓,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男人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只待慶典開始便舞動起來。鼓手們坐在鼓前,活動著手指,或把耳朵貼在鼓面上,彷彿那鼓在對他們說什麼悄悄話。氣氛越來越凝重,人們的心情就像那緊繃的鼓面,碰一下就能抖三抖。

全村人都翹首以待,一點點聲音都能引得大家激動莫名。要開始了嗎?要開始了嗎?可是著急也沒有用啊。於是,不耐煩的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隨後嘭的一聲,頭鼓敲響了,接著領舞的人一聲大喝:「啊咿呀!」意思就是讓眾人安靜下來,開始看他們的舞蹈。於是,一大群舞者跳起了「勇士之舞」。他們腳踝上系著鈴鐺,手中揮舞著木砍刀,臉上戴著顏色鮮亮的面具。跳舞的時候,鈴鐺和著鼓點,你會發現連他們面具上的顏色也跟著舞動起來。還有他們頭頂上用青草編織的帽子,當他們模仿打仗的樣子跳來跳去時,帽子能發出風吹草叢的聲音。要不了多久,廣場上就會塵土飛揚,咳嗽聲連成一片。

一曲終了,舞者們轉眼間便無影無蹤。人們大汗淋漓,叫著,笑著,吃著用紅棕櫚油煎的甘薯,把魚、肉和蛋蘸著辣椒吃。那辣椒辣得人嘴裡像著了火,就算你不停地喝水也擋不住會被辣得兩眼流淚。這時,女人們圍在一起閑聊,男人們聚在一起胡扯,孩子們則自由自在地在一旁玩耍。但是我呢,我跳舞心切,想把剛剛看到的舞蹈重跳一遍。

可你還沒有準備好,就聽:「嘭!啊咿呀!」舞者們又回到廣場中央,開始了「女神之舞」。他們戴著白色面具,身上塗著藍色油彩,腰裡纏著藍色腰帶。這一次沒有鼓聲伴奏,但全村的女人們齊聲唱著女神曲,那聲音響徹雲霄。男人們看著,一步一步地移動身體。

下午,我們繼續吃甘薯,喝山羊肉燉牛尾巴湯,或者吃雞肉芭蕉拌米飯、烤玉米,以及從田裡摘回來的新鮮萵苣。但此時,人們根本快活不起來,因為歌曲婉轉憂傷,聽著叫人直想落淚。這個時候是沒人說話的,因為你一出聲就把氣氛破壞掉了。

太陽落山,夜幕降臨。人們點起一支支火把,將廣場照得亮如白晝。我們跳起「公牛之舞」和「獵豹之舞」。舞者身上的油和汗閃閃發光。他們用力踏著腳,衣服上的草抖落一地。在黃色的火光中,他們像一群舞動的精靈。有的戴著牛頭面具,頭頂紅色和白色的牛角;有的戴著獵豹面具,嘴裡伸出紅色和白色的獠牙。這是我最喜歡看的舞蹈:公牛和獵豹沖向對方又分開,再沖向對方,接著又分開。舞者揮動著胳膊,搖頭晃腦地跳來跳去。結束之時,他們個個已是揮汗如雨。在火光的映照下,那汗水看上去像血一樣。

慶典尾聲,我們腦子裡仍舊回蕩著一天當中聽到的歌曲。鄉親們拿起火把,沿著村裡的大路經過各家各戶的院子,最後穿過一片棕櫚樹林,來到河邊。人們步履匆忙,因為成群的蚊子咬得人受不了,況且大家也都爭著想看看負責殺牛的會是哪個小夥子。

河邊,一頭公牛的角和腿都被綁在一棵棕櫚樹上。公牛徒勞地掙扎著,發出陣陣低沉的抗議和呻吟,讓人聽了不由生出惻隱之心。舞者們在全村人的注視下來到淺淺的河水中繼續跳「公牛之舞」。隨後,領舞的小夥子走到村長跟前跪下,其他戴著公牛和獵豹面具的舞者把他圍在中間。村長將一把真正的砍刀交給這個小夥子,並湊近他的耳邊低語幾句。於是,小夥子手執砍刀,昂首挺胸地走到公牛面前,照著牛脖子就是一刀。牛血濺了他一身,他擦掉面具上的血,伸手到牛脖子里的傷口處,捧了血塗到自己身上。他塗完之後,別的舞者也如法炮製,直到每個人都成了血人。之後,他們繼續戴著獵豹和公牛面具轉來轉去。終於,嘭!鼓聲響起來了。

誰都知道,面具一摘,化裝舞會就算結束。

舞者們摘下了面具。

精靈們死了,而小夥子們如今成了男子漢。

我睜開雙眼,發現自己仍然處在戰爭之中。我想,倘若沒有這場戰爭,現在的我也該變成男子漢了吧。

有時候閉上眼睛,我會看到雨季中我們的村子。人們總是說,雨季是個充滿變故的時節。比如說,你打算用一塊地種點什麼,可還沒有幹起來,卻發現腳下的土地已被沖刷得面目全非。也許你走在一條路上,可轉眼卻發現自己游在一條河裡。出門時,你渾身乾爽、溫暖、舒適,回來時卻渾身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像多了一層皮。一切都在變化,什麼都無法預料。

戰爭並不是一下子就落到我們頭上的,但對我們而言,準備的時間仍然少得可憐。因為很多事情發生得還是太快,我們猝不及防,甚至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有一天,他們突然關閉了學校,因為政府倒台了。一方面,我覺得難過,因為我喜歡上學,而另一方面,我又暗暗高興,因為有時候坐在教室里也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滿身大汗不說,低年級的孩子們又吵又鬧又哭又叫的,實在叫人心煩。總而言之,有一天早上,我無事可做便去找戴克。他一向起得很早。我站在戴克家門外等他出來。我不敢進去,因為他媽媽最煩我們一大早把她吵醒。但我等啊等啊,太陽已經完全升上了天,小雞們也開始在溝渠里你爭我搶地找蟲子和垃圾吃,戴克卻還是沒有出來,而且他們家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就傻站在他家外面,不無羨慕地看著他家氣派的大房子。他們的牆壁看上去就像新刷的一樣,窗戶乾乾淨淨,院子里規規矩矩,一看就知道經常有人除草。他爸爸把院子照看得很嚴實,不準任何人往裡面扔垃圾,所以也就沒有雞或山羊之類的家禽到院子里找吃的。我每次都好想進他們家,但每次都忍住了,因為戴克的媽媽不願讓我這樣的人進去,她怕我的鞋子弄髒她家的地板。

但今天有點奇怪,平時總能聽到的音樂、歌聲、哭聲或叫喊聲,這次卻一概沒有聽到。戴克家裡靜悄悄的,彷彿沒人一般。我圍著他家跑了一圈,在每扇門上敲一敲,在每個窗戶的鐵欄杆上拍一拍,可是門全都鎖著,窗戶也緊閉著。這可不正常,他們家從來不會沒人的。我心裡七上八下,不由得開始替我的好朋友和他的家人擔心起來,心想千萬別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我坐在外廊上抓耳撓腮,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正坐著,忽見給戴克家做飯的廚子從他們家後院走了出來。他問我幹嗎一大早就坐在別人家的外廊上。如果此刻你能看到我的臉,一定會發現上面滿是幸福,因為此刻我心裡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看來戴克家並沒有出什麼事,他們只是出了個門,興許很快就會回來。我循著廚子的聲音抬頭看他,儘管他在微笑,但由於雙眼像哭過一樣通紅,眼角低垂,因而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他的衣服皺皺巴巴,布滿污漬,讓人懷疑他的工作不是做飯,而是和飯菜打架。他用手摸我的頭時,我聞到一股濃濃的雞肉和其他肉類的香味兒。

他對我說,昨天夜裡,戴克已經和他媽媽離開這裡去找他的爸爸了。如今,他們住在很遠的一個鎮上。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有時候,當你聽到自己不願聽到的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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