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是一個早晨,和我們經歷過的許多早晨一樣。太陽以飛快的速度升上天空,我們還沒有緩過神來就已經滿身大汗。其實往四下里看看,地平線上有很多樹,也就代表周圍有很多誘人的樹蔭,可那又有什麼用呢?遠水解不了近渴。我把一叢枯草踩在腳下,望著四周密密麻麻的腳印。有些踩在泥里的腳印已經變干,看上去就像前一天夜裡有人在這兒踢了一場足球,但我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戰爭期間已經沒有人再踢足球了。

我的腳很疼,腿也疼。我的膝蓋受了傷,因為最近我們的訓練越來越艱苦,彷彿每天從睜眼到閉眼就只做一件事:訓練,訓練,再訓練。他們讓我們跑來跑去,於是我們就跑來跑去,像上學時賽跑那樣。他們讓我們在草叢裡匍匐前進,讓我們之字形跑動,躲避假想中的子彈。我熱得渾身是汗,累得骨頭都快散了架,那種感覺真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但司令官卻對它鍾愛有加,因為他說這裡沒有反抗。並不是司令官喜歡的所有東西我都喜歡,儘管按道理說我應該喜歡。不過,我很喜歡他那明晃晃的額頭,還有幾乎佔據了整張臉並把上嘴唇都要遮住了的大鼻子。我喜歡他鼻子下的小鬍子,也喜歡他下巴上的大鬍子。他想事情的時候喜歡用手捋鬍子,那姿勢很帥。我也想長大鬍子,那樣就能像他一樣捋著鬍子想事情。也許那時,我就會有長大的感覺,再不會像現在這樣天天覺得累了。如果你見過司令官,就會發現他其實也只是一個彪悍的大人罷了。

唉,這場戰爭讓許多大人變成了小孩兒,讓許多小孩兒變成了嬰兒。他身材魁梧,個頭很高,看他的時候就像看一棵大樹。要是他往你旁邊一站,能把整個太陽都遮住。他很健壯,我能看到他胳膊上的血管。看他走路很有意思,因為他的腿從來不打彎兒,好像那是兩根柱子。

戰爭之前,離我們村子不遠的鎮上曾經有軍隊經過。我見過那些士兵如何走路,他們的腿也是不打彎兒的,所以我就相信司令官是個真正的軍人。即便奔跑的時候,他的雙腿似乎也不會彎曲。我看見之後就總想笑,不過沒有人敢嘲笑司令官,因為那會讓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了就會打人。有一次,他甚至把一個惹他不高興的傢伙給活活打死了。我們把那人丟在了路邊。他圓睜著雙眼,腦袋上有個很大的窟窿。

我們站在這片野地里,司令官在我們前面走來走去,大聲喊著:「我們是軍人嗎?」所有人同聲回答:「是,長官!」「我們是軍隊嗎?我們強大嗎?我們驕傲嗎?」我們仍然回答:「是,長官!是,長官!」於是,他便滿臉微笑,但我知道他並不相信我們的話,因為有時候他會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這群人已經不可救藥,只配當炮灰。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氣呼呼的,說我們沒有士兵的樣子。我們看起來的確不像士兵。總共一百二十來人,列隊的時候幾乎找不到穿同樣衣服的兩個人。有些人穿著綠色的迷彩服,看起來還稍微像那麼回事,可大部分人都和我差不多,衣服上窟窿連著窟窿,線頭和爛布條在風中飄來飄去。打死敵人或者發現屍體時,我們的人經常會為了一件衣服而吵得不可開交,有時甚至大打出手。

有些士兵穿著黑褲子、黑襯衣,襯衣的袖子上帶著紅道道,那是戰爭之前警察們穿的制服。這種衣服在野外可沒什麼好處,吸熱不說,白天的時候還容易被發現。不過沒人在乎這些,只要看上去像制服的衣服他們都樂意穿,況且有衣服穿總比光屁股強。我沒有制服,因為我個頭太小。我穿的是短褲和襯衣,那是有一次我們洗劫一個村子時搶來的。我好想有一條褲子,那樣蚊子就咬不到我的腿了,可我一直沒有找到合身的。不過我很喜歡身上這件襯衣,儘管它很臟,而且一天之內光捲起袖子這個動作我就要重複五六回,更別提它長得已經蓋住了我的短褲。

有時候我就想,既然軍隊都有軍裝穿,但我們卻沒有統一的軍裝,那我們還叫哪門子軍隊呢?如果我們不是軍隊,那我們還怎麼能說自己是士兵呢?也許這就是司令官對我們不滿的原因,只是我那小腦袋瓜子還理解不到這一層。

司令官說我們計畫襲擊一個村子。這個村子在哪兒呢?我問自己。我們從村民那裡又能得到什麼?我想不明白,但我並不打算問他,要不然他又該揍我了。接著,他問我們恨不恨敵人。他每問一遍,我們就聲嘶力竭地回答:「恨,長官!」邊喊邊跺腳,有時候甚至跳起來喊。他又問:「敵人是不是殺了我們的家人,還燒了我們的房子?」我們難過地小聲回答:「是,長官。」因為這一刻我們都想起了那些被我們拋在身後的家鄉和親人。

我想到了我那逃難的媽媽和妹妹。我不知道她們是死是活,如果現在她們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認出她們。在路上每次遇到女人和小女孩兒的時候,我都會看得特別仔細,生怕錯過了我的媽媽和妹妹。

司令官要求我們在14點之前做好準備。我忍不住想笑。誰都知道表上只有12個點鐘,怎麼會有14點呢?我向隊伍後面望去,想看看大力神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覺得好笑。只見他前傾著身體,張大嘴巴,沖我吐出舌頭。這下我更想笑了,只是擔心被司令官看見,只好生生憋在肚子里。

司令官仰著腦袋,臉像不鏽鋼一樣發著光。「解散!」他大喊一聲,便連忙鑽到樹蔭下,而後沿著一條小路向我們臨時搭起的營房走去。一些人跟著司令官,槍在背上一顛一顛,但誰也不出聲。我們中間有不少這樣的士兵,他們是司令官的死忠,司令官幹什麼他們就幹什麼;司令官讓他們幹什麼他們就幹什麼,而其他一些人則拉著槍頭,任憑槍柄拖在地上,像犁一樣,晃晃悠悠地尋找陰涼的地方休息。我呢,我要去找大力神。

大力神坐在離大伙兒很遠的一棵樹下,拿著一根樹枝在乾燥的地上畫畫。他每次都畫同樣的東西:沒有頭的男人和女人,因為他們的頭全都滾在地上。

「大力神!」我喊了他一聲。他抬頭看看我,不吭聲。他從來不說話,自我當兵那天起就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但現在我已經知道問題的所在了。他的畫告訴我,自從他的父母被人殺害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說過話。起初,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所以經常誘他說話,哪怕發出一點點聲音。但現在我為他感到難過,也漸漸習慣了他的沉默。既然從一開始他就這樣,我也沒必要一直奇怪下去。

大力神向旁邊挪了挪,給我在樹蔭下騰出個地方。因為我比他高,所以我覺得自己應該比他大,不過在我們這裡沒人關心年齡的事。我們只知道在戰爭之前,我們都是孩子,而現在已經不是了。我看著大力神,他的皮膚有的地方是褐色的,有的地方是黑色的,看上去就像大家穿的迷彩服。所以,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笑。哈哈,大力神長得像件襯衫。

他在地上寫了個「餓」字。我想告訴他我也餓。我的確很餓,可我沒有說出口。營地里早就沒吃的了。大力神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舔著乾裂的嘴唇。他嘴唇上的血跡已經幹了,亮晶晶的,看起來就像剛剛喝了一口紅顏料。我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摸我自己的,看他是不是比我燙,但我們的額頭一樣熱,所以我們應該都沒有發燒。我們只是太累了。

大力神揮舞著拳頭,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們都不想打仗,我們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我對他說,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到那時我們就可以住在一起,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你在聽嗎?」我問。他毫無反應,就像沒聽見我說話一樣。當然,他知道我在異想天開。戰爭永遠都不會結束,但偶爾做一下夢也能讓人倍感安慰。

這時,副官大聲喊道:「14點了!」我又聽見司令官連聲催促:「好了!快點做好準備!該出發了,該出發了!」

隨後,我們便爬上停在營地附近的卡車。那些卡車也和我們一樣懶得不想動彈啊。它們的聲音聽起來就不對勁,發動機咔嚓咔嚓直叫,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家在咳嗽。卡車車廂里裝著長長的木凳子,就算你幸運地搶到了一個座位,也不免會被上面尖銳的木刺扎得屁股疼。如果沒搶到座位,卡車開動的時候,腦袋就會隨著顛簸被甩來甩去,你會覺得自己比別人提前一步上了戰場。司令官坐在一輛小一點的卡車裡,我很喜歡那輛車,因為那輛車要舒服得多。有時候,如果我們讓他高興了,他就會讓我和大力神坐一坐他的車。當然,那僅限於有時候。大多時候,我們都得和其他士兵擠在大卡車上。

司令官通常這樣分派人馬:「你,跟著我。你,跟著副官。你跟我。你跟副官。」分派的時候,我通常站在大力神旁邊,因為我想和他分到一起。當然,我也想跟著司令官,因為他是真正的軍人,跟著他要比跟著副官更有當兵的感覺。司令官開始挑人了。他挑中了大力神,但卻沒有挑中我。我想跟著大力神和司令官,不想跟著副官,坐他的破卡車,可在這裡,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

我不喜歡副官,因為他是個膽小鬼。為什麼說他是個膽小鬼呢?因為他的皮膚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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