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管事侯在院落外,聽著裡面傳來地歡笑聲,也露出了一個笑容。
與別人不同,他是看著蘭陵王長大的,自家郡王什麼時候笑過,他已不記得了。便是天下人都罵張綺是妖女,對方老來說,能令得他家郡王由衷而笑的,便是好女子。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個僕人湊近稟道:「廣平王府來人了。」
方老管事點了點頭,跟著那僕人走了出去。
王府大門已經打開,門外站了一排人,看到方老管事走近,一個中年胖子上前一禮,朗聲道:「蘭陵郡王可在?我家主人說,上一次宴會,郡王摟著美人兒醉酒歡歌,顧不得前去參加。今兒又有宴會,想問蘭陵郡王去是不去?」
這中年胖子的聲音又大又響,逗得四周的行人頻頻回頭看來。
……明明府門緊閉就是想要拒客,這胖子明知故問,是想坐實他家郡王的荒淫之名吧?
不過,這高氏子孫,還真不怕被人罵荒淫無度了。
方老管事還以一禮,苦著臉回道:「郡王他今日不待客。」
「為什麼不待客?」
聽到這胖子毫不客氣地質問,方老管事眼睛一瞪,「我家郡王為什麼不待客,好似不是閣下能質問的吧?」
這話一出,胖子訕訕而笑。
方老管事又說道:「還請回稟廣平王,我家郡王身有不適,這幾日不方便待客。」
說罷,他示意門子上前,吱呀一聲把大門關緊。在關上大門的那一刻,方老管事訓道:「郡王的話,都當耳邊風了?以後不管誰來,通稟一聲就是,不用打開大門。」
「是。」
把眾門子教訓了一通的方老管事,佝僂著腰回頭走去。他走了幾十步,卻看到一個曼妙風流的身影。
卻是張綺。
她曼步朝著方老管事走來,在她的身後不遠處,蘭陵王正一邊準備著魚金鉤,準備在魚塘里釣魚呢。
「張姬。」
面對方老管事,張綺不敢受他的禮,她避開半步,盈盈一福,「不敢。」她抬眸看向緊閉的院門,低聲道:「誰來了?」
「是廣平王府的人。」
張綺嗯了一聲,她似有點出神。
方老管事正要離開,卻聽到張綺溫柔地低語聲,「郡王他,很愛他的家國,對不對?」
方老管事一怔,他回頭看向張綺,但是張綺容光太盛,饒是他年歲已老,也有點不敢直視。他低下頭拱手回道:「當……」
不等他說完,張綺已是認真又誠懇地說道:「方老,妾是真想知道。」
方老管事更迷糊了,他猶豫了一會,道:「姬還是親自去問郡王吧。」
他轉身欲走,卻聽到張綺喃喃的低語聲,「世道荒唐,當今聖上尚為明主,若是聖上不在,這江山這性命,可以依託何人?」她說到這裡,卻是一笑,居然低低呤唱起來,「有道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她轉身便走,身姿在陽光中,竟似若隱若現。
方老忍不住說道:「陛下尚且年少。」
翩躚離去的張綺低低一笑,輕柔的聲音被春風卷得飄渺,「齊國已然故去的兩位先帝,也都年少。」
她再不回頭,美妙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樹叢中。
自那日見到廣平王妃胡氏後,張綺又記起了一些事。今日跟方老說這些話,她是想了又想的。
蘭陵王自己年少,正是意氣風發時。在他看來,一償所願,飲馬河山,比平安終老重要得多。可方老不同。他是老人,做為一個老人,一個長者,最大的願望,便是盼著後輩平平安安,健康長壽。
當然,她也不指望自己這番話現在起什麼作用,她只是先埋下一個線頭。或許以後用得上,或許用不上,這些誰知道呢?
蘭陵王養了七八天的「病」後,有人坐不住了。
這一天,河南王納妾,遍請諸位王孫權貴。蘭陵王本不想去的,哪曾想到,宮中內侍來傳,說是陛下與他數日不見了,今日有宴,便一道聚聚,那內侍臨走時,還順帶說了一句,讓他把張綺也帶上。
沒奈何,蘭陵王只得與張綺打扮一番,坐上了前去河南王府的馬車。
馬車中,蘭陵王頻頻看向張綺。
每看一眼,他的唇角便扯了扯,又看幾眼,他終是忍不住低笑道:「阿綺這樣,倒也有趣。」
今日的張綺,與往時大不同。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準備的,她身上的裳服,竟與蘭陵王一樣,都是一身黑。
黑底紗羅金紋衣,黑色拽地紗裙,肩披深紫流金帔黑,當真黑得徹底。
他就沒有見過,有婦人敢這樣穿。
可偏偏張綺穿了,不但穿了,還穿是頗有風姿。
她肌膚白嫩水透,眉目如畫,極致的白配上極致的黑,竟有一種至清至艷中,凜然絕美的風姿。
她的墨發上,沒有珠釵,腰間也不曾佩有玉佩。可越是這種簡潔純粹,卻越有一種華服盛裝也無法比擬的清貴和幽冷便如黑暗中盛開的曼陀羅花。
張綺跪坐在一側,正提著酒斟,靜靜地倒著酒水。馬車搖晃中,她的動作安穩從容。當酒水汩汩倒了半樽,她白玉般的手舉起酒樽時,本以為她會把酒樽送到自己唇邊的蘭陵王,卻驚訝地看到張綺頭一昂,把那酒水一飲而盡。
青透的美酒,順著她白嫩的下巴緩緩流下,不知不覺中,蘭陵王的喉結動了動。
他沒有像往時那般,手一伸便把她摟到懷裡。
——一襲黑裳的張綺,有種難以形容的清貴和不可攀折,令得他無法做出褻瀆她地舉動。
這時,馬車一晃,一個聲音叫道:「郡王,到了。」
竟然這麼快就到了。
蘭陵王一下馬車,才發現四周燈火通明,人頭涌動。也許是這陣子他對張綺的痴迷已傳揚開來。幾乎是他一出現,四周的人便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看過來。
他剛出現,另外一輛馬車便在旁邊停下,緊接著,一個歡喜中帶著思念的女聲傳來,「長恭。」
正是鄭瑜的聲音。
鄭瑜掀開車簾向他看來,經過精心打扮,頭戴雙鳳騰雲釵,腰佩鑲金飛龍玉,帶著紅玉血琉璃耳環等太后所賜之物,貼著額頭,華貴氣派的鄭瑜,雙眼痴慕地看著蘭陵王。見他看來,她展顏一笑,只是笑容有點蒼白,似乎這陣子為了他,擔了無數風雨。
蘭陵王目光溫和地看著她,見她望向自己的眼眸中,水光隱隱,彷彿含著無邊相思。他眉頭蹙了蹙,轉過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抬頭看向自己的馬車,一襲黑裳,高貴威嚴的蘭陵王,朝著馬車中伸出手來。
一隻纖纖玉手伸出來,握住了他的。
在眾人瞪大的雙眼中,一個黑裳黑服的美人,被蘭陵王扶下了馬車。
恰好這時,一陣春風吹來。張綺的衣袖寬廣之極,風一吹,那廣袖便飄散而開,再配上長得拖地的黑裙也給吹開,直達腰間的墨發給吹得纏上她雪白的頸項,整個人,瞬間盛開得如同一隻在月夜中翩躚而舞的蝴蝶,極美的同時,也極幽暗。
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這便是張姬?怎地看起來如此清華高貴?」
嗡嗡地議論聲中,鄭瑜聽到一個貴女低笑著說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張姬是傳承了千年的吳郡張氏之女,那高貴,是從骨子裡發出來的……有些人雖然得勢,卻不過是暴發戶而已,便是珠玉堆了一身,也只顯得可笑。」
那貴女一邊說,一邊嘲弄地看向鄭瑜。不止是她,四面八方,好幾十雙目光都同情中帶著譏笑地看著鄭瑜。
鄭瑜的臉漲得通紅。
裙底下,她一雙手絞得發白,可在無邊的憤怒中,她依然淺笑盈盈,似乎四周的嘲諷譏笑,都與她無干。
這時,蘭陵王已牽著張綺走得遠了。
兩人著一樣的黑裳,又是並肩而行,看起來便似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光是站在那裡,哪怕一個字也不說,也可以令得所有對他們心存企圖的人自形慚穢鄭瑜四周的笑聲更響了。
一個貴女更是對著她笑盈盈地勸道:「阿瑜,我看你還是放手吧。有那個張姬在,他蘭陵王看得到你嗎?人家鴛鴦成雙,你插在中間成個什麼樣?」
她插在中間?
鄭瑜氣得哆嗦起來。她唇動了動,還是沒有反唇相譏。倒是另幾個貴女齊聲附合道:「就是,還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首飾架子呢。」「嘻嘻,她這是想用太后來壓人。」「可惜,人家不著一物,也比有些人顯得尊貴。」
……
亂七八糟地嘲諷聲中,鄭瑜再也維持不了臉上的笑容,她急急提步,在兩個婢女地扶持下,朝著大殿匆匆走去。
目送著她的背影,又是一陣笑聲傳來。
張綺和蘭陵王,來到了大殿門口。一到這裡,張綺便從懷中掏出一支金釵來。這釵子尖端呈稜角,鋒利無比的同時,在燈火下散發著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