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五章

從昏暗小屋裡面的騷動程度來看,大家都覺得一天當中的重頭戲要來了,即使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審訊官清了清嗓子,像個靈活的木偶似的轉了轉腦袋。

「戴恩小姐,這裡不是法庭,而是訊問,因此允許你做任何證明,但必須有助於我們理清案情。你能否解釋一下你說這話的意思?」

瑪德琳深吸了口氣。

「好的,如果聽我解釋,您就會明白這有多麼重要,懷特豪斯先生。讓我難以當你們面啟齒的是,他怎麼會來找我說這件事。他對法恩利夫人愛得太深,以至於對她開不了口,這讓他在一定程度上感到煩惱;有時他心煩到極點,你們可以注意到他的神情是多麼憔悴。我想我是個可以吐露心聲的可靠之人,」她皺起眉頭,強顏歡笑,「因此就是這樣。」

「什麼?就是哪樣,戴恩小姐?」

「您讓他們敘述的前天晚上見面時關於身份之爭和採集指紋的事,」瑪德琳或許是下意識地繼續說,「當時我不在場,但一個當時在場的朋友把全部情形都告訴了我。他說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雙方都信誓旦旦,一直到採集指紋和那之後都是如此。他說可憐的約翰——抱歉,我是說約翰爵士——唯一一次露出笑容或看上去放輕鬆,是當申訴人講到泰坦尼克號上發生的可怕事件,講到被海員的木槌擊打的時候。」

「是的,然後呢?」

「這件事約翰爵士幾個月之前和我說過。泰坦尼克號失事以後,還是個小男孩的他在紐約的一家醫院裡醒了過來。但他並不知道那是紐約,也不記得泰坦尼克號的事情。自己在哪兒,怎麼來到這的,甚至自己是誰,他全然不知。輪船失事時頭部由於遭到有意或無意的擊打而造成腦震蕩,導致他患上失憶症。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完全明白,戴恩小姐。請繼續。」

「他們告訴他說,從衣服和證件辨認出他是約翰·法恩利。有個男人站在醫院的病床前,自稱是他母親的表兄——哦,這樣說不太好,不過您懂我的意思吧——並且讓他好好休息把病養好。」

「可是您也了解這個年齡段的男孩。他害怕極了,擔心不已。因為他對自身情況渾然不知。最糟糕的是,就像同齡的孩子一樣,他不敢告訴其他人,唯恐自己瘋了,或者有什麼問題,害怕會被抓去坐牢。」

「他的感覺就是這樣。他沒什麼理由懷疑自己不是約翰·法恩利,也沒有理由懷疑他們所講的關於他的事情不是事實。他有一段模糊不清的記憶,滿是呼喊和混亂,與露天或寒冷有關:可是他只記得這麼多。因此他從來沒有對其他人吐露一個字。他在表兄——從科羅拉多來的一位倫威克先生——面前假裝什麼都記得。倫威克先生從沒起疑過。」

「他守護著這個小秘密許多年。他反覆讀著日記,努力去回憶過去。他跟我說,有時他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用手按著腦袋全神貫注去想。有時他模模糊糊記起某張面孔或者某件事,好像水中望月一般。但再想時似乎又不對勁。他唯一還清晰記得的是一個短語而不是影像,與門鉸鏈有關:扭曲的鉸鏈。」

觀眾在鐵質屋頂下像假人似的坐著。沒有紙張的窸窣聲,也沒人交頭接耳。佩奇感覺他的衣領已經濕透,心口像嘀嗒作響的表一樣跳動。耀眼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照得瑪德琳眯起了眼睛。

「扭曲的鉸鏈嗎,戴恩小姐?」

「是的。我不懂這個短語是什麼意思。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請繼續說。」

「在科羅拉多最初那幾年,他害怕萬一哪裡出了錯被他們發現的話,會被抓去坐牢。他沒法寫字,因為他有兩根手指在海難時幾乎壓碎,再也不能正常地握筆。他害怕給家裡寫信,正因如此他從沒寫過。他甚至不敢去找醫生問自己是不是瘋了,因為怕醫生會告發他。」

「當然,時間沖淡了一切。他說服自己,總有人遭遇不幸的事情之類的。世上有戰爭和各種災難。他諮詢了一位心理專家,專家給他做了許多心理測試後說他的確是約翰·法恩利,沒什麼好憂慮的。可是那些年他一直擺脫不掉恐懼,甚至當他以為已經忘掉的時候,又開始做夢。」

「可憐的達德利死後,他繼承了頭銜和遺產,一切恢複正常。他必須回到英國。他——該怎麼說呢——產生了學術興趣。他以為假以時日他定會記起來的。可是並沒有。你們都知道他過去常常像鬼魂似的遊盪,一個可憐人。你們知道他有多麼神經質。他熱愛這裡。他熱愛這裡的每一英畝土地和庭院。說真的,他其實並沒有懷疑自己是約翰·法恩利。但他非要確認不可。」

瑪德琳咬了下嘴唇。她明亮的雙眼此刻正用力地掃過觀眾席。

「我曾經和他聊過,試圖安撫他。我想勸他別想太多,也許反而會恢複記憶。我曾有意安排,來喚醒他對一些事的回憶,讓他以為是自己記起來的。有時候是晚上用留聲機播放《美麗的女士,獻給你》這樣久遠的歌曲,如此他就會記起我們孩提時是怎樣跳舞的。有時候是房子里的某個細節。在書房裡有個滿是書的櫥櫃——嵌在窗邊的牆裡,你們知道——它不只是個柜子,打開裡面的一扇門可以通向花園。如果你找到把手,現在依然打得開。我引導他找到了正確的把手。他說打那以後幾個晚上他都睡得很香。」

「可他還是得確認。他說如果能夠知道真相,甚至證實他不是約翰·法恩利,也不會太介意。他說自己不再是個野孩子,可以坦然面對,知道真相對他來說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他去倫敦又看了兩個醫生,我知道這事。你可以想見當他去見一個當時紅得發紫、據說有超能力的人——一個在半月街上叫阿里曼的小個子爛人——的時候是有多麼憂慮。他以給我們算命為由拉了一群人去,還假意嘲諷。可他卻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了那個算命師。」

「他還是時常在這地方到處遊盪。他曾經說,『嗯,我是個好管家。』你們也知道他的確是。他也常去教堂,他最喜歡唱讚歌;有時去聽他們演奏《追隨我》——總之,當他走進教堂,抬頭仰望牆壁,他曾說如果可以——」

瑪德琳停住了。

她的胸脯隨著深呼吸起伏著。她的目光鎖定在前排,攤開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此時她似乎充溢著全部的熱情和神秘,深如根,強如心;不過她畢竟只是個女人,在悶熱的屋子裡盡其所能辯護著。

「對不起,」她脫口而出,「也許還是不說這些比較好;這跟我們沒什麼關係。很抱歉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佔用了大家的時間——」

「請肅靜,」審訊官邊說邊掃視著逐漸騷動的觀眾席,「我沒法確切說你是否浪費了我們的時間。你還有別的話要對陪審團說嗎?」

「有,」瑪德琳說著轉頭看向眾人,「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當我聽聞申訴人和律師來到莊園時,我知道約翰是怎麼想的。現在你們應該清楚他自始至終的想法了。你們能理解他每一步的想法和他說的每句話。現在你們該明白,他在聽完申訴人講述在泰坦尼克號海難中海員的木槌和擊打頭部之後為什麼笑,為什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因為他本人就承受著腦震蕩和失憶之苦長達二十五年之久啊。」

「請等一下!我並沒有說申訴人的故事是捏造的。我不了解,也不能妄下結論。但約翰爵士——你們稱之為死者的那位,就像他從沒活過一樣——聽到他原以為無法證實的事之後肯定感到極為輕鬆吧。他終於夢想成真,身份得以驗證。現在你們知道他為什麼樂於接受指紋測試,而且是最熱衷於此的人了吧。也知道他為什麼迫不及待,一門心思想要知道結果了吧。」

瑪德琳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

「拜託,或許我講的所有這些太愚蠢了,不過我希望你們能理解。無論如何要證明一件事是他畢生的目標。假如他是約翰·法恩利爵士,那麼他會快樂地生活直到老死。假如不是,那麼他也不會太在意,因為心中已瞭然。就像賭球贏了一樣,你知道。你下了六便士的賭注,以為也許能贏得成千上萬英鎊。你對此相當篤定,發誓真能贏。但直到捷報傳來之前你都不能確定。如果捷報沒來,你想,『好了,就這樣吧。』然後放手不管。嗯,約翰·法恩利就是這樣。這就好比他參與了賭球。他所鍾愛的東西數不勝數:這些是他的賭注。尊敬、榮譽和每夜的酣睡:這些也是他的賭注。折磨終了和未來降臨:這些還是他的足球賭注。他相信馬上就要贏得勝利。而現在人們都說他是自殺。為何不好好想一想,想想會更清楚。你能相信,敢相信再有半個小時就將揭曉謎底,他會蓄意割喉自殺嗎?」

她用手捂住了雙眼。

下面徹底騷動起來,審訊官壓下聲音。哈羅德·威爾金先生站了起來。佩奇發現他閃著油光的臉上微微發白,說起話來喘得像剛跑完步似的。

「審訊官先生。這位女士作為特殊請求的一番言辭,內容無疑相當有趣,」他刻薄地說,「我不願冒昧地提醒您的職責,也不會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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