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三章

申訴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儘管這間書房有一面牆都是窗戶,許許多多扇窗玻璃鑲嵌在長方形石欄里。陽光流轉,樹木投下濃重的影子。石板地面上鋪的地毯略顯遜色。厚重的書架有如地下室階梯,從頂上盤旋而下。穿透窗戶的淡綠色光線將上百個窗格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幾乎快夠到那個站在書桌旁的男人。

茉莉得承認,當房門打開時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猜想是否將有個跟她丈夫長得一模一樣,猶如從鏡子里走出來的人在門後現身。然而,這兩位身上並沒有太多相似之處。

書房裡的男人沒有法恩利健壯,甚至還更瘦。他深黑色的頭髮發質不錯,看不到一絲白髮,但頭頂的頭髮已經開始變薄。儘管膚色偏黑,鬍子倒是颳得乾淨,臉上也相對光滑。他額頭和眼睛周圍的皺紋並非來源於固執,而像是笑紋。這位申訴人表情中帶著自在、嘲諷和歡愉,深灰色的眼睛,眉毛外角微微挑起。比起法恩利那身舊粗花呢衣褲,他的衣著相當講究,是城裡人的打扮。

「請原諒。」他說。

他說話偏男中音,相比之下法恩利是更加刺耳的男高音。他走路算不上跛腳,但有些笨拙。

「請原諒,」他說話的語氣嚴肅而禮貌,但略帶嘲諷地斜眼看了一下,「原諒我這麼堅持要回到我的老家,但你們會,我期待你們會,理解我的動機。呃,請允許我介紹我的法律代理人,威爾金先生。」

一個眼睛微微外凸的胖男人從書桌另一側的椅子上站起來。在那之前大家都不太能看到他。申訴人饒有興緻地觀察著他們,四下環視房間,好像正在欣賞和品味著每個細節。

「我們就直奔主題吧,」法恩利突然說,「我猜你見過巴羅斯了吧。這位是佩奇先生。這位是我妻子。」

「我見過……」申訴人說著頓了下,然後盯著茉莉,「你的妻子。請原諒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比較準確。我無法稱她為法恩利夫人。我也不能像之前她還系髮帶時那樣叫她茉莉。」

法恩利夫婦都沒吭聲。茉莉沉默不語,但是臉紅了,而且眼裡透出緊張之情。

「還有,」申訴人繼續說,「我得感謝你,欣然接受這樁尷尬的、令人不悅的案子……」

「我並沒有,」法恩利針鋒相對,「這件事真是讓我覺得噁心,你可能也這麼認為吧。我沒把你扔到房子外面的唯一原因就是我的律師好像認為我們應當處理得得體一些。好了,說吧。你們有什麼要說的?」

威爾金先生從書桌旁走了出來,清了清嗓子。

「我的委託人,約翰·法恩利先生……」他開始說話。

「等一下。」巴羅斯用同樣溫和的語調打斷了他。佩奇彷彿聽見法律的巨斧開始霍霍打磨,兩個人挽起袖管激烈辯論,將這次交流調整為他們的節奏。「為了溝通方便起見,我想問是否可以用其他名字稱呼你的委託人?他通報的名字是『帕特里克·戈爾』。」

「我更願意,」威爾金說,「稱呼他為『我的委託人』。這樣可以嗎?」

「非常好。」

「謝謝你。我這裡有——」威爾金打開他的公文包,繼續說,「一份我的委託人準備的協議書。我的委託人希望公平處理。必須指出的是,目前的持有人無權擁有爵位和領地,而我的委託人記得這場騙局之初的情況。他也認識到現持有人的管理能力和他維護著家族聲譽的事實。」

「因此,如果當前持有人願意立即退讓,那就不必因此事對簿公堂了,當然也不會有訴訟之事。相反,我的委託人還願意給當前持有人一些經濟補償,如每年一千英鎊的終生年金。我的委託人了解到當前持有人的妻子……即婚前名叫茉莉·畢索小姐……從她的家族那裡繼承了一筆遺產,因此經濟拮据的情況應不至於發生。當然,我承認,當前持有人的妻子其實有權以上當受騙為由對這樁婚姻的有效性提出質疑……」

法恩利再一次火冒三丈。

「我的天!」他說,「真是厚顏無恥,不要臉……」

納撒尼爾·巴羅斯噓了一聲,因為太客氣以至於看不出是在提醒,但還是讓法恩利有所克制。

「我可否提個建議,威爾金先生,」巴羅斯回應道,「我們在此還是先確認您的委託人是否有資格吧?在這一點得到確認之前,其他議題就不討論了。」

「隨便您。我的委託人,」威爾金聳了聳肩膀,輕蔑地說,「只是希望避開不愉快的情況。再過幾分鐘,肯尼特·墨里先生就會來與我們會合。他來之後就會真相大白。倘若當前持有人依然堅持他的立場,恐怕後果會……」

「聽著,」法恩利又一次打斷他,「廢話少說,說有用的吧。」

申訴人微微一笑,眼裡像是暗藏著嘲笑。「看吧?」他說,「他的假紳士作風已經根深蒂固,讓他無法不惡語相向。」

「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去侮辱別人。」茉莉說,這回輪到申訴人微微漲紅了臉。

「抱歉,我失言了。但是你要知道,」申訴人的語氣又有些許變化,「我之前的生活一向與惡行打交道,而與善良溫和相距甚遠。我能不能用自己的方式陳述案情?」

「可以。」法恩利說。「你們先不要開口,」他轉而對兩位律師說,「從現在起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

大家心照不宣,都朝書桌那邊走過去,各自找椅子坐。申訴人背對著那扇大窗戶坐下。他沉思半晌,心不在焉地輕拍他頭頂那塊略微稀薄的黑髮。然後他抬頭看了看,眼角堆起的皺紋透著嘲諷。

「我是約翰·法恩利,」他用極其簡單、一本正經的話語作為開場白,「請暫且別拿那些法律字眼來打斷我說話;我在陳述自己的案情,只要我願意,甚至可以稱呼自己為韃靼王。總之,我真的是約翰·法恩利,而且我會告訴你們我的遭遇。」

「我小時候多少可以說是個小討厭鬼,儘管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當時哪裡做得不對。我已故的父親,達德利·法恩利假如還活著,會像平時一樣被我惹得勃然大怒吧。是的,我不認為自己有錯,只是我應該多學習讓步和妥協。我和大孩子發生爭執是因為他們總說我年齡小,和家庭教師長期不和則是因為我看不上所有不感興趣的科目。」

「言歸正傳,你們知道我為什麼離開這裡。我和墨里搭乘泰坦尼克號出航。一開始我就花儘可能多的時間和統艙的乘客們在一起。你們知道,並不是因為我對統艙乘客有特殊的好感,只是因為我討厭頭等艙里和我一起的那些人罷了。我這不是在辯解,你們知道的,這是一個在心理上我覺得你們能信服的解釋。」

「我在統艙里遇見一個羅馬尼亞裔英國男孩,他一個人出來坐船去美國,年齡和我相仿。他引起了我的興趣。他父親……後來始終找不到人……據他說是個英國紳士。他的母親是羅馬尼亞人,當她不喝酒的時候在英國一個巡迴馬戲團里跳蛇舞。有段時間那些真蛇不肯跟假蛇混放在一起,那個女人只好到馬戲團的伙房裡兼職做飯。這時候這個小男孩成了累贅。有個之前愛慕她的人在美國一個馬戲團里混得還不錯,於是她打算把男孩送到他那裡。」

「他將學習在鋼絲繩上騎自行車,接受那樣的訓練……而我是多麼羨慕他。天地良心,我是多麼羨慕他啊!不管哪個心智正常的男孩或男人都不會怪罪我吧?」

申訴人在椅子里稍稍挪動了一下。他冷嘲熱諷地回憶著往事,卻又帶著某種滿足感;其他人則一動不動。溫文爾雅的威爾金先生似乎想插進來給些評論和建議,不過迅速掃視眾人的表情之後,還是保持了沉默。

「奇怪的是,」申訴人一邊檢查指甲一邊說,「那個男孩也羨慕我。他把名字(不太會發音)改成『帕特里克·戈爾』,因為他喜歡這個讀音。他不喜歡在馬戲團的生活,不喜歡那裡面的各種動作、變化、嘈雜和混亂。他厭惡晚上紮營而第二天一早就撤營離開,還討厭流動廚房裡擁擠得別人胳膊肘都頂到了自己臉上。我不知道他是在哪兒磨鍊出來的,他是個內向、冷淡卻彬彬有禮的小子。我們初次見面就扭打起來,一直打到其他乘客把我們拉開為止。恐怕我當時憤怒得想拿摺疊小刀朝他捅過去,可他只向我鞠了個躬就走了。我還記得他的樣子——我指的是你,我的朋友。」

他抬頭望著法恩利。

「這不可能是真的,」法恩利伸手摸了下額頭,突然說,「我可不信。真是個噩夢。你真認為……」

「是的,」對方語氣堅決果斷,「我們商量要是能夠互換身份該是多麼的有趣。我們只是像玩一場關於狂野夢想的模擬遊戲一樣,當然是在那個時候。你說絕對不可能成功,可是你看上去似乎想把我殺了好達到目的。我一直沒把這件事當真,有趣的是,你的確有這個打算。我把自己的信息給了你,並且告訴你:如果你見到我的姨媽這麼這麼說,或者見到堂哥這樣那樣說,你一定要對他們說這些話。我還對你逞威風,那樣子我不太想回憶,因為我那行為實在沒什麼可稱道的。我覺得你是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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