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瑪利亞 第五十二章

十月底的一天,凌晨五點鐘左右,黛博拉突然出現在了瑪琳的床前。她穿了一條羊毛褲子,上身套著夾克,頭戴一頂鴨舌帽。

瑪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她難以置信地問道。黛博拉立刻撲到了她的身上,抽噎著:「哦,瑪琳!」隨後的幾分鐘里,她都在毫無顧忌地哭泣。

瑪琳看到她十分高興,比自己預想的還要興奮。她控制著自己,沒有抬起手摩挲黛博拉的後背安慰她。她很小心,不想讓人發現自己身體的變化。不過,她令人難以察覺地偏了偏腦袋:奧斯曼站在門口那裡,他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黛博拉終於安靜下來,她用被單擦乾眼淚,坐直了身子。「瞧瞧你,可憐的傢伙。」

「你是怎麼來的,黛博拉?」

「當然是和奧斯曼一起來的啊。」黛博拉脫下夾克,扔在了瑪琳的床上。

「這我知道。可奧斯曼上次說,布魯曼把你關在了慕尼黑的家裡?」

「我受夠了這種幽禁。自從奧斯曼告訴我,你還活著,而且就在克拉科夫的醫院裡,我就打定了主意要來看你。於是,這幾個月我都裝作悔過自新的樣子。如果不能活學活用,我學表演和戲劇幹什麼呢?阿爾布萊希特相信了,所以這次帶著我一起出來了。」

「不管怎麼說,我有些不太相信。他可是很精明的。」

「沒錯,本來他不允許我離開酒店。阿爾布萊希特和那個波蘭總督,叫奧托什麼的,正一起外出旅行。他安排了一個傻大兵站在套間的外面。我是跳窗戶跑出來的。」看來黛博拉對自己的小計謀很得意。

「你們住在酒店一層嗎?」瑪琳難以置信。

「不是,二層。不過我仔細觀察了酒店的外牆,城堡上有很多牆垛子,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我提前試過兩次,能輕易地爬回去。我把今天的計畫透露給了奧斯曼,他在下面等著我,然後開車來了這裡。現在跟我說說吧,你怎麼樣?」

「我能有什麼可說的,整天躺在這裡,只盼著早點死掉或者瘋掉。我唯一的朋友是一隻蜘蛛,不過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它了。奧斯曼?」她沖著他叫道,「你能把門關上,為我們在外面把把風嗎?」

奧斯曼點點頭。等他一關上門,瑪琳說:「快點過來,黛博拉,幫幫我,我想試著站起來。」

「什麼?」黛博拉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是今年年初的事情,有一次我突然感到腳趾發癢。就是那隻蜘蛛,它正在我的腳上爬來爬去。就這樣開始了。現在我身體恢複知覺的部分越來越多,只是肌肉還太虛弱。不管它了,我就想感受下腳踩在地上的感覺。已經多長時間啦!來,幫我下!」瑪琳咬緊嘴唇,費力地將雙腿移過床沿。

「這可太棒了!你也許不久就能走路了!」黛博拉十分興奮。她將一隻手放在瑪琳的肩窩下支撐住她。瑪琳小心翼翼地順著床沿滑下,十八個月來,她的腳第一次觸到了地面。這種感覺和她預想的不一樣,是一種壓倒一切的感覺。此刻,她試著將身體的重量放到腿上,部分地脫開了黛博拉的支撐。可她的雙腿實在太虛弱了,還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在身體癱倒前,她順勢躺到了床上。這只是個開始。要是能有人幫著自己訓練就好了!

「你還要練習!」這時黛博拉說道。

「是啊,可是一個人不行。也許一副拐杖能幫不少忙。」

「我去給你搞。這可是一家醫院,不是嗎?」

「可我把它們藏在哪裡呢,大能人?」

「我會買通護士的,我有不少錢和首飾呢。」

瑪琳並不認為這是個牢靠的主意。她想到了洪德爾醫生,是否應該將自己的身體狀況透露給他?現在,兩人的關係比以前更親密了。就像奧斯曼將黛博拉當成女兒一樣,洪德爾醫生也是這麼對待她的。他已經代她給祖母寫了兩封信,都已經投遞出去了。收信地址寫的是祖母信上提及的勃蘭登堡的一個地方。祖母是否收到了信,她無從得知,也沒有收到任何回信。也許格萊夫中途將信件截住了。如果那樣,格萊夫要麼不知道是洪德爾醫生幫了她的忙,要麼是在等其他信件,好從中得到他認為有價值的情報。

「外面的戰事如何了?」瑪琳問道。

「利奧波德說,看不到德國戰勝的希望了。」黛博拉聳了聳肩,「現在英國人的空襲越來越頻繁,慕尼黑能看到很多難民。利奧波德說,很快美國人也會加入,轟炸我們,那可就有好戲看了。」

「誰是利奧波德?」

「阿爾布萊希特的哥哥。他隔三岔五地去看我們。不過他們兄弟倆並不和睦。我猜,利奧波德在偷偷運送猶太人,這符合他的人品。利奧波德看不慣弟弟做的事,反過來也是一樣。當然,這些事利奧波德從未說過,只是我的猜測,因為阿爾布萊希特有過幾句暗示,話中有話。」

「這位哥哥聽起來蠻有趣。看起來,你在兄弟倆中挑錯了人。」

「利奧波德是個神父,沒什麼挑不挑的。不過我十分喜歡他。」

「嘿,你襲擊格萊夫那事可真夠勇敢的,是奧斯曼告訴我的。」

黛博拉臉色突然嚴峻起來,眼裡透著悲傷。「我看到雅各布被吊在監獄的場院里,已經被肢解了,而格萊夫卻在笑。他在笑!這個魔鬼!他就是特意在那裡等我,好讓我看到雅各布那副模樣。那時我才起意要殺了他。是奧斯曼阻止了我。那之後我實在支撐不住,想自殺。你看……」黛博拉挽起毛衣的衣袖,給瑪琳看手臂靜脈處的傷疤。「是奧斯曼救下了我。他把一張紙條塞進了我的手裡,上面寫著:你必須活下去,為了復仇。他說得沒錯,我活下去就是為了復仇。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阿爾布萊希特和格萊夫,我發誓!」

「不行。」瑪琳堅決地說,「格萊夫要留給我!」

兩人之間的對話暫停了片刻。瑪琳看到,黛博拉本已要張嘴反駁,可又把話咽了回去。不過,黛博拉沉默之中的含義,和瑪琳在她眼中讀到的內容是一樣的:你做得到嗎?你甚至都站不穩啊!

黛博拉有些不自在地摩挲著手臂,瑪琳的眼神跟隨著她的動作。她看到的,讓她嚇了一跳。倒不是手腕上的疤痕,而是無數的新傷口,那差不多是在對自己千刀萬剮,甚至手指甲也被咬得見了肉。在瑪琳看來,這個姑娘是在摧毀自己,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忍耐著活下去。因此瑪琳覺得,黛博拉的歡快都是強裝出來的。當然,她看到自己時表現出的快樂除外,但其餘的就難說了。黛博拉仍然在扮演著某個角色。在布魯曼面前佯裝悔恨的她,在自己面前才有點年輕姑娘該有的樣子。她可真是個好演員。不過,瑪琳也發現了她眼裡的絕望。「你的手臂看起來很嚇人,」瑪琳說,「非要這樣不可嗎?」

黛博拉一個激靈將毛衣袖子褪了下去。「是啊,這樣能讓我感覺好些。有的人酗酒,而我呢,用刀割自己。不過,傷口總會痊癒。利奧波德想讓我去看醫生,我不願意。我不明白,幹嗎都把這個看得那麼嚴重,甚至我弟弟也罵我,還告訴了利奧波德。這個小告密鬼。我傷害誰了?」她抵觸地說道。為什麼總揪著這幾個傷疤不放呢?

「你傷害的是你自己,黛博拉。」

「別為我擔心,我過得不錯。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麼到這裡的?」

瑪琳啞然失笑。「你其實是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像雅各布一樣死去吧?答案很簡單:格萊夫想要我這樣,像這樣一直活下去。他知道,這才是對我最重的懲罰。所以,我在這裡被照顧得不錯。相信我,我曾經千百次希望自己死掉。」

「十分抱歉,上次我沒能再次回去找你。」黛博拉急忙說道,「我回去後,阿爾布萊希特馬上派奧斯曼把我帶回了慕尼黑,甚至還另外派了一個人監視我們。」

「不用解釋了,我只是……」

「我把它帶來了,那個膠囊。」黛博拉插話進來,「你可能不會相信,這個膠囊竟然一直粘在毛巾櫃的下面。」黛博拉伸手在褲子口袋中摸索,將找到的膠囊遞了過來。

瑪琳驚奇地看著它。它就在那裡,能結束生活對自己的折磨。可是,她連一秒鐘也沒有猶豫,而是搖了搖頭。「不用了,你替我保管好它吧。」

「好的。」黛博拉回答道,將膠囊放回了包里,「我們得想個主意,怎麼將你從這裡弄出去。」

瑪琳又一次搖了搖頭。「不行,你不要給自己找更多的麻煩了,黛博拉。最好在被人看到你來這裡之前,你和奧斯曼趕快離開,回酒店去。」

「可我想幫你啊!還有,拐杖怎麼辦呢,我能幫你搞到。」

「這事算了吧,黛博拉。這裡有一個醫生,他經常幫助我。我會和他講的,如果我想練習走路的話,他是我唯一的機會。」

黛博拉看似還是不太相信,不過已經穿上了夾克。「我明天再來。阿爾布萊希特至少會有兩天在外面不回來。還需要我做些什麼嗎?比如給誰捎個信?」

這一次瑪琳無法拒絕,她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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