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瑪利亞 第五十一章

1943年3月,克拉科夫醫院

瑪琳醒了過來。其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醒來,她只是睜開了眼睛而已。過去的九個月里,她就這麼迷迷糊糊,在半夢半醒中度過。對她來說,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區別。

只有時間,無窮無盡的時間。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看到自己的身體摔在了地上,能活動的只有她的思想。她既沒有瘋掉也沒有死去,她的精神和肉體剝奪了她的意志。有時候,她變得自暴自棄,陷入深深的憂鬱,不停哭泣,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淚,腦海里循環浮現出雅各布被折磨至死的畫面。隨後,她彷彿又看到了雅各布僅存的眼睛向自己投來最後的一瞥,看到了他目光中沉默的請求,請她不要向格萊夫招供。

有的日子裡,仇恨和束手無策的憤怒佔據了她,她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殺掉格萊夫。可一切都是枉然,她什麼也做不了,甚至連死都做不到。格萊夫的勝利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

她只有一個人,完全和其他的病人隔離。她的房間以前是一個雜物間,沒有窗戶,面積還不到四平方米,瑪琳稱之為棺材。她唯一的慰藉是一位年長的醫生,他一有時間就會來看她。他故意用一種歡快的語氣和她講話,好像她是一個小孩子;有時,他會給她讀書。據他說,瑪琳讓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女兒。剛開始的幾個星期,瑪琳沒有搭理他,她只想安靜地死去。他卻不以為意,毫不放棄,無視瑪琳的沉默和其中要求他快些離開、還她清靜的含義。他關照她,讓她得到良好的護理,定時翻身以免壓到傷口,還給她又找來一個枕頭,讓她能夠躺得高一些。他尤其注重讓瑪琳得到充足的食物,有時候,他會親自來喂她吃飯。

剛開始的幾天,瑪琳拒絕進食,希望能早點兒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她被強制進食,醫生悄悄告訴她,那個「蓋世太保的格萊夫」要求定期看到瑪琳的病情報告,並威脅說如果瑪琳死了,醫院的人會受到嚴厲懲罰。於是瑪琳放棄了絕食的念頭,何必白白讓醫生們為了自己擔驚受怕呢。

今天早上醫生剛剛給她翻了身,現在她平躺在床上。她的房門總是敞著,這也是那位醫生的安排,以便能透進些走廊里的陽光。格萊夫禁止在房間內提供任何照明,說她活該在黑暗中苟延殘喘。瑪琳用目光搜尋著天花板,它在那兒!幾個星期以來,有一隻蜘蛛總是吊在病床的上空。有時它會消失幾個小時,甚至幾天,不過到目前為止,最終都會回來。偶爾,它會爬下來,在瑪琳的床上散散步,昨天甚至爬到了瑪琳的臉上,讓她感到有些癢。這個感覺挺不錯的,至少說明還有一部分身體沒有失去知覺。

這是一隻棕色的蜘蛛,胖胖的,腿上長滿了毛。瑪琳覺得它很漂亮,和它結下了友誼。當瑪琳平躺在床上時,就能看到它,和它說話。現在,蜘蛛正坐在蛛網的中央,旁邊是它抓到的獵物——一隻蒼蠅。「嘿,小胖子?又抓到什麼了吧?」蜘蛛一動不動。瑪琳繼續跟它說話,給它講自己在學校劇團里扮演過的角色,吟誦《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對話,她仍能記得全部台詞。要是不能瘋掉的話,那最好還是別荒廢了自己的頭腦。要是沒有希特勒和他的納粹主義,瑪琳如今肯定已經是個演員了。她很久沒有想過自己從前的夢想了,那些東西彷彿來自遙遠的年代,來自另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她已經永遠失去了。

過去的幾天里,她的活力的確蘇醒了些許,也就是說,她又開始關注外面的世界。她慢慢地不再沉湎於過去,不再沉醉於自己那不切實際的復仇計畫。

這倒不是因為她的那位新朋友蜘蛛,而是因為洪德爾醫生。他打定主意,不顧格萊夫的禁令,給瑪琳講了些外面發生的事情。此前瑪琳與世隔絕,外面發生的事情哪怕再微不足道,都很難進入她的小房間。

儘管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瑪琳聽到後還是很興奮。納粹政權第一次露出了走下坡路的跡象。猶太抵抗組織在布拉格成功襲擊了帝國的第三號人物海德里希,他也是希特勒滅絕猶太人計畫的執行者。他受傷幾天後死掉了。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美國加入了戰爭,在北非擊潰了德軍及其同盟義大利軍隊,英國人不再是孤軍奮戰。

一九四三年初,德國人在斯大林格勒又遭受了蘇聯的沉重打擊。頭一次,德國人輸掉這場他們一手挑起的戰爭的前景不再遙不可及。瑪琳覺得自己還沒有變得麻木不仁,因為她為此感到了欣喜。

她的目光落在了對面的牆上,那裡掛著一本手撕日曆。這個小小的奢侈也是洪德爾醫生不久前安排的。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九日,是猶太人的傳統節日逾越節。她看到自己的大腳趾露在了被子外面,它像一把標尺,瞄準了日曆。護士沒有將她的腳蓋上,其實,被子對自己有什麼用呢?反正自己既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熱,不過被子倒是可以遮住她瘦骨嶙峋的身體和萎縮的肌肉。

忽然,瑪琳聽到走廊上有急速的腳步聲,正向這裡走來。是皮靴發出的聲音!一個黨衛軍士兵走進了房間,進入她的視線,站在掛曆的前面。瑪琳只有一個念頭:但願他沒留意到那本掛曆,別把它拿走!

那個士兵手裡拿著一封信。「你是安娜·馮·杜克海姆?」

她本來想刻薄地回應一句,可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只是閉了閉眼睛表示肯定。經驗告訴她,現在這種情況,最好不要激怒對方。剛來一個月時,有次一個黨衛軍士兵來巡查,她取笑了他,希望他一怒之下開槍將自己打死。結果那個士兵拿起便壺,將裡面的穢物一股腦地倒在了她的頭上。而且,醫院的護士也遭到了斥責。

士兵搖了搖手裡的信。「來自柏林的消息,你的祖父死在了監獄裡。」

「我祖父,死在監獄裡?」瑪琳震驚地重複了一遍,更像是自言自語。她不願相信。

「我剛剛說過了。這就是你陰謀反對國家的後果。你的祖父被剝奪了全部財產,為此,他攻擊了一位公務員。」

「那我的祖母怎麼樣了?」瑪琳問道。

「你的祖母關我什麼事?」那個士兵吼道。他將信封扔到床上,走出房間,隨手關上了門。現在瑪琳又完全處在了黑暗之中。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瑪琳獨自一人,心靈陷入了深深的黑暗。那封信就在被子上的什麼地方。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有千斤重。祖父的死給了她沉重的一擊。那祖母怎麼樣了?信是她寫來的嗎?如果祖父被剝奪了全部的財產,祖母肯定不得不離開她在菩提樹下大街的宅子。

這麼多不確定的想法簡直讓瑪琳發狂,還有由此滋生的負疚感。格萊夫肯定知道這個。不過,她腦中又冒出了一個新的念頭:會不會這並不是真的,不過是格萊夫想再給她一次打擊?通過偽造的死訊給自己兜頭一盆涼水,打消她的鬥志?也許格萊夫想到,她可能知道了一些納粹德國糟糕的戰況,於是做出此事來斬斷她的希望,以防她認為祖父會來幫助她。這麼陰毒的招,格萊夫完全想得出來。他是對付人的行家裡手,他知道不僅要在肉體上,更要在心理上摧毀對手。而他播下的這顆邪惡的種子的確正在瑪琳的心中發芽:翻來覆去的思量折磨著她,千迴百轉卻毫無結果,直到她的頭疼得像要炸裂。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感到有些癢。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想起肯定是那隻蜘蛛的緣故。又過了一陣,她意識到,發癢的不是臉,而是她的腳。我的腳?我的腳怎麼會感覺得到癢? 她只能想,也許是自己在做夢。或者,自己真的開始喪失理智了……

這時,門開了,醫生帶著一束光亮走了進來。瑪琳望了下自己腳的方向,那隻蜘蛛就趴在大腳趾上,好似在專註地盯著她。

醫生走近了些。「晚上好,瑪琳!一切都好嗎?我剛聽說,今天有人來過這裡?」

「您可來了,洪德爾醫生。快,床上放著一封信,您給我讀下。」

他伸手去拿信,同時看到了那隻蜘蛛,「哎,好醜的小東西!」說著伸手要去捉蜘蛛。這時瑪琳喊道:「不要碰它,您別管它了。我喜歡這隻蜘蛛,它一直在陪著我。」

洪德爾醫生短暫地看了看瑪琳,然後笑了,什麼也沒說。他拿出床下自己預備的一隻凳子,坐在了床腳的位置,以便瑪琳能看到他。

然後,他從信封中抽出了信。「您先讓我看一下筆跡。」瑪琳要求道。醫生將信拿到了她的眼前。瑪琳感到全身涌過了一股熱流,她認出了祖母的手跡。「您讀吧……」她虛弱地說。

信中的確提到了祖父的死訊。那就是真的了,祖父去世了。祖母現在搬到了親戚家,對於財產被沒收的事,祖母隻字未提,她是一個有著世家貴族之風的女人。

「我為你感到難過。」醫生說,撫慰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這麼久以來,瑪琳第一次哭了。

洪德爾醫生躊躇了下,看來好像拿定了主意。「要是您需要的話,我可以代您寫封信。」瑪琳曾向他請求過幾次,不過由於顧慮格萊夫,醫生都沒有答應。

瑪琳看著他。自己生命中所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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