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瑪利亞 第四十八章

半夜時分,黛博拉從煩亂的半夢半醒中醒來。有什麼聲音吵醒了她。有人開了門又關上。屋裡漆黑一片,沒有一點光亮。傍晚時護士拉上了窗帘,連月光也透不進來。黛博拉什麼也看不到,不過,她清楚地感覺到房間里有人。

「誰在那兒?」她喊道。

一雙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聞到了熟悉的皮革味道。「雅各布。」她如釋重負地喃喃道,「你終於來了。」他拿起她的手,溫柔地吻著。「你怎麼樣,我的小姑娘?」

「還行,只是瑪琳……太可怕了,她……」她聲音哽咽,強忍著快要湧出的淚水。她不想在雅各布面前哭泣,儘管黑暗中他看不到。

「我知道了。」他一邊說,一邊將她臉上的一綹長發攏到了一邊。和早晨阿爾布萊希特同樣的舉動相比,雅各布舉手投足間充滿了無限的溫柔。

「我們本來辦成了,雅各布,瑪琳把所有東西都拍了下來。膠捲在我的手提包里。可是隨後咖啡館發生了爆炸,我現在找不到手提包了。」她一口氣說完。

「我知道了。」雅各布又一次這樣回答。

「什麼都白乾了,而且瑪琳……」她忽然停住不說了。自己沒有聽錯嗎?「什麼……你都知道了?你見過瑪琳了嗎?」

「還沒有,這裡耳目太多。是奧斯曼告訴我的。」

「奧斯曼?」黛博拉以為自己聽錯了,因而追問道,「阿爾布萊希特的奧斯曼?」

「沒錯,正是他。他把相機和兩個膠捲給我送來了,你別再擔心了。」雅各布平靜地說。其實他此刻的內心並不平靜,而是升騰起積壓了一肚子的怒氣。這個他媽的齊拉克!猶太人抵抗組織的爆炸襲擊本來定在明天。所以,他也通知了瑪琳,這樣她明天就會遠離咖啡館。可是齊拉克卻失去理智自作主張,讓瑪琳和黛博拉遭了殃。

「怎麼……我不明白。」黛博拉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

「奧斯曼跟蹤你到了咖啡館,是布魯曼命令他監視你的。這樣他也成了爆炸後第一批參加救援的人。是他找到了你和瑪琳,也是他趁亂從你的手提包里拿出了相機和膠捲,然後交給了我。」

「可是他是怎麼知道去哪裡找你的呢?」

「我不是剛剛告訴過你嘛,布魯曼命令他監視你。很明顯,他痛恨這個上司,對你卻一往情深。我們的事,他一點也沒有和布魯曼講。而且,上次他們錯把他當成了猶太人,而他卻是穆斯林。被當眾脫掉衣服對他來說是奇恥大辱。所以,是納粹親手給自己打造了一個死敵。」

這可真是神奇, 黛博拉想。奧斯曼? 她試著回想自己為何會引起他的好感。實際上,自己從未真正注意過他。有那麼一兩次,她發現奧斯曼以一種奇怪的表情望著她的眼睛。她不明所以,很快也就丟在了腦後。現在,她的腦海中划過了一道亮光,豁然開朗:奧斯曼和她同病相憐!這再自然不過了!

兩人的性命都捏在阿爾布萊希特的手裡。她是一個無父無母,身無分文,有一半猶太血統的女孩。而奧斯曼被阿爾布萊希特的父親割掉了舌頭,正慢慢老去,沒有祖國,沒有未來。她不禁再一次想到爸爸關於因果的教誨:人的每一個行為,或好或壞,總會帶來相應的後果與報應。奧斯曼是在為自己被割掉的舌頭復仇。

「聽我說,黛博拉,我沒有多少時間。德國人正在城裡折騰得翻天覆地,我必須離開。關於……」

「什麼……你要走?去哪裡?我還能再見到你嗎?」黛博拉不安地打斷了他,抱住了他的胳膊。

「肯定會的。」他回答道,特意加強了語氣中的信心。但他自己其實並沒有這個信心。「現在聽我說。你們拍下的那些文件……看來,今年一月二十日,納粹在柏林萬湖開了一次重要會議。會議記錄就在阿爾布萊希特的公文包里。這是能證明納粹計畫在歐洲滅絕猶太民族的第一個書面證據。我說的可是幾百萬人的性命!他們甚至把英國的猶太人也計算在內了!納粹稱之為『最終解決方案』,而且這些計畫早已開始實施!他們四處興建並擴建集中營;他們用毒氣殺死猶太人,然後將屍體全部燒掉。我讀過相關報道,集中營周邊的居民抱怨,他們總是能聞到燒焦的肉的味道。所以,我們一定要搞到布魯曼那份會議記錄的原稿,把它交到位於倫敦的波蘭流亡政府的手裡。否則,國際社會永遠不會相信我們。奧斯曼自告奮勇去偷布魯曼的公文包,不過,他需要你的協助,你願意嗎?」

「當然。我該做些什麼?」

他快速地給黛博拉講了他的計畫。隨後,他長長地吻著她,將她緊緊抱進懷裡。

隨後的一切發生得如電閃雷鳴般迅速:病房的門被一下子撞開,瞬間燈火通明,幾個實槍荷彈的男人衝進房間,後面緊跟著一個戴眼罩的高大男人。

這個男人一聲斷喝:「抓活的!」就在剛才燈亮的一瞬間,雅各布撲向黛博拉,用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脖子,彷彿試圖要扼死她。他只來得及低聲說出下面的話:「你一定要搞到那個記錄,向我保證。拯救你的人民,拯救你自己。這個高於一切,忘了我。」這時,那幾個人已經一擁而上,將他從黛博拉身邊扯開,拖向門外。雅各布, 她無聲地在心裡絕望地喊道。

那個戴眼罩的人踱過來,直直地站在她床前。他穿皮大衣的身軀讓黛博拉聯想到一座恐怖的巨塔。他的獨眼緊緊地盯著她的臉,好像要鑽進她的腦子。他喚起了黛博拉的某段回憶,不過她不願去細想,只是讓這個念頭像一片蟬翼般輕輕地滑落。

她只能感覺到,儘管以前從未謀面,這個人卻能給她帶來巨大的恐懼。她受不了他直勾勾的眼神,向旁邊一歪,將自己的臉埋入枕頭。她咬住枕頭,以免自己忍不住嘶喊起來,腦海里回蕩著雅各布最後那句話,像一句不祥的咒語:忘了我……

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聲音,她聽到那個陌生的男人在下達命令:「去叫一個醫生。還有,馬上把布魯曼帶來。」

醫生很快來了,是一個矮胖的男人,一臉驚恐,戴著一副鏡片厚厚的眼鏡,讓他的眼睛顯得格外大。他敏捷地摸了摸黛博拉的脖子,又測了下她的脈搏。

「哎,小姐,您這次又是十分走運。」他說,試著擠出一絲笑意,但明顯沒有成功。黛博拉能感到醫生的戰戰兢兢,看來他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個房間。她也有同感。站在眼前的獨眼男人散發出一股陰冷狠毒的氣息,讓她渾身發冷,恨不得馬上逃離,躲到別處去。

「我給您打一針,這樣您可以舒服地睡一覺,小姐。」他拿出了一個針管。黛博拉可不想睡覺,她要等這群男人走後,馬上去瑪琳那裡報信。她要告訴瑪琳發生了什麼,提醒她留心。她剛要開口反對,戴眼罩的男人便搶先命令醫生:「等一下!」他向黛博拉的床邊又走近了一步,同時向醫生威嚴地輕點了一下頭,讓他出去。醫生急忙逃跑似的離開了。

黛博拉心裡盼望他能讓自己一個人清靜會兒。獨眼男人什麼時候離開?她恨他,是他搶走了她的雅各布。她想碰碰自己的嘴唇,那裡還留有雅各布親吻的味道。他們會把他帶到哪兒去?會把他怎麼樣?她中斷了自己的思緒,因為她需要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來對付面前的男人,她感到他殘忍的目光黏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個男人看也不看,就將身上的皮大衣一抖,讓它順著自己的肩膀滑下。一個年輕的隨從馬上靈敏地接住了大衣,另一個則趕緊拿來了一把椅子。摺疊椅在他沉重的身體下呻吟了一聲,讓這個看起來駕輕就熟的三人戲法減了點分。

他是誰?這個問題,黛博拉問了自己不止一遍。他帶給她的不僅僅是害怕,恐懼幾乎讓她不能自持。他在等什麼?為什麼不說話,只是直勾勾地瞪著她,好像已經知道了她的一切?振作起來 ,她提醒自己。裝成一個傻瓜,像瑪琳教你的那樣,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她開始了第一個嘗試。

「謝謝。」她喃喃地說,甚至不必裝出格外難受的樣子,因為她的感覺本來就是這樣。

他的眉毛難以察覺地向上挑了一下。除此之外,他慘白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長時間的沉默。該你了, 黛博拉想,向那個男人投去一個膽怯的微笑。從她的角度來說,她應該將他看作救命恩人,所以應當相應地有所表示。

「雅各布·萬達想從您這裡得到什麼?」他終於拋出了第一個問題。所幸受過舞台表演訓練,她才掩飾住了自己的驚愕:他竟然知道雅各布的姓名。

「什麼?」她一臉困惑地問道,「他要殺我,可沒費心做自我介紹。您是警察嗎?」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以提醒對方自己剛才逃過一劫。她的喉嚨正火燒火燎。

「那麼您承認知道他的名字?」

「沒有,我不是剛剛說了嘛!我根本不認識這個男人,是您叫出了他的名字。」

「您是說,您此前從未見過他?」

為什麼他對待我像對待一個兇手,而不是受害者?黛博拉問自己。心頭的不安讓她感到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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