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瑪利亞 第四十章

第二天上午近十一點的時候,酒店前台通知黛博拉,有位瑪琳·卡爾登女士來訪。黛博拉本來不確定瑪琳今天是否會過來,不過心裡承認,自己希望她能來,她也做好了外出的準備。寄給弟弟的信,她已經交給了酒店門房。

阿爾布萊希特一大早就走了。在他離開之前,黛博拉再次要他保證了解那些猶太家庭的情況。實際上,由於黛博拉的固執,兩人爆發了他們之間第一次激烈的爭吵,阿爾布萊希特連句告別的話都沒說就離開了。

留在房間里的黛博拉感到不安,擔心自己有些操之過急,最後反而可能一無所獲。

瑪琳一如往常地愉快,興緻頗高,嘰嘰喳喳地評論著現在的天氣——這樣柔和的四月真是少見——然後建議兩人到普蘭迪公園去遠足。普蘭迪公園像腰帶一樣圍繞著老城區,實際上,這個公園是中世紀護城牆的遺址。

黛博拉同意了。經過了和阿爾布萊希特的小插曲,她正盼望能出去走走,呼吸下新鮮空氣。瑪琳指揮著司機將車開向弗洛里安門,那是瓦維爾堡僅存的一處古建築了,現在成了公園的入口。瑪琳今天穿了一身淡藍色的套裝,戴著般配的帽子,帽子上還插了一根羽毛。

「你氣色不是很好,親愛的,昨晚沒睡好嗎?」走進公園時,瑪琳先開了口。問題聽起來無關痛癢,不過是禮貌的關心而已。但如果黛博拉抬頭的話,就會發現瑪琳臉上緊張又期待的表情。

「嗯,是啊,昨天睡得有些晚。」黛博拉只是低聲咕噥了一句。她不想告訴瑪琳,自己忘記了她的提醒,而且她並不知道這會導致怎樣的結果。

瑪琳已經得出了結論,點了點頭,這個動作黛博拉同樣沒有看到。她低著頭,眼睛正掃過瑪琳穿的鞋。那是雙母親也愛穿的有綁帶和高跟的瑪麗珍鞋。一股強烈的感情洶湧而來,讓她也感到吃驚。此時此刻,她是那麼想念媽媽,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淚。

「嘿,親愛的……你這是怎麼了?」瑪琳喊道,一隻手搭在黛博拉的肩膀上,將她引到了附近的一張長凳旁。長凳在一棵碩大的橡樹下,它垂下的枝幹和綠色的樹葉像一道屏風,擋住了外面的視線。

瑪琳讓她在長凳上坐下,從包里找出一條手帕遞給黛博拉。然後她坐到黛博拉身旁,將黛博拉攬進自己懷裡,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靜靜地等待著,直到黛博拉洶湧的淚水漸漸止住。

黛博拉不斷地哭,無盡的淚水最後化成了無盡的訴說。

她告訴了瑪琳一切:爸爸失蹤,自己在某個晚上被抓捕,母親去世以及曾經的繼父變成了現在的情人。只有一點她沒提,心裡一個警惕的聲音提醒她不能說:那就是她的父親是猶太人,而自己是半個猶太人。

瑪琳靜靜地聽她訴說,將她的頭靠向自己,撫慰地摩挲她的頭髮,只是不斷地重複一句話:「可憐的小傢伙。」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表示遺憾的話,沒有任何關於父女戀情的評價。

黛博拉對瑪琳如此的反應心存感激,她既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別人來見證自己的羞恥。只是,這種衝動的感情爆發並沒有讓她感到輕鬆。儘管如此,和瑪琳沉默地坐在長凳上,聽著四周小鳥啾啾的叫聲,也讓她心裡好受一些。儘管人類已經變得一塌糊塗,大自然卻始終循著自己的規律生生不息,這讓她感到一絲釋然。

兩個姑娘又在長凳上坐了一會兒,然後繼續慢慢散步。

瑪琳開始講一些她的生活片段。她心馳神往地講述自己和香奈兒女士的邂逅,那是在香奈兒居住的巴黎麗茲酒店。「哎呀,那才是一個真正獨立的人。她從未結過婚,只是選擇情人,然後和他們同居。她現在和德國男爵丁克拉格在一起,他是帝國宣傳部的特派員。他可比她小了整整十三歲呢。」她滿心羨慕地感嘆道,好像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瑪琳自己還那麼年輕,不可能像香奈兒女士那樣和更年輕的男人交往。不過,黛博拉猜想,瑪琳寧願恩斯特是比她小十三歲的男人。

儘管黛博拉在聽,卻很難集中注意力。她內心十分矛盾。心中的不安讓她盼著傍晚快些到來,又擔心夜晚的到來。讓她不安的不僅是那些被抓走的猶太婦女兒童,還有她和阿爾布萊希特的關係。她第一次失去了對他的掌控,他嚴厲地訓斥了她,還粗魯地抓住了她,直到現在胳膊上還留有深色的瘀痕。

黛博拉看到了阿爾布萊希特黑暗的一面,儘管四月溫暖的陽光照著她,這個念頭還是讓她打了一個寒戰。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但恐懼已深深地震撼了她。

現在她終於親身體會到了,自己的每個行動都會帶來相應的後果。因與果,父親曾教過自己這個道理。她忽視了這個,以為自己能一直把握阿爾布萊希特。現在她受到了教訓。如果今晚阿爾布萊希特回來後告訴她,他對那些猶太人愛莫能助,自己又能怎麼辦?她問自己,同時也馬上得到了答案: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她沒有自己的錢,而且還未成年,又在一個陌生的國家裡。她今天清楚地意識到,她完全依賴著阿爾布萊希特。明確地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這沉重地打擊了她,幾乎讓她再次落淚。她感到自己是那麼孤獨無助。

瑪琳打斷了黛博拉的胡思亂想:「你沒有聽我的話,是不是?你因為那些被抓走的人責備了阿爾布萊希特?」

黛博拉一驚,抬起了頭。她根本沒意識到,兩人已經這樣沉默無語地並排走了好一會兒,而瑪琳一直在觀察她。

明擺著的事情,再掩蓋還有什麼意義呢?「是這樣。」黛博拉不情願地承認。

「你們肯定吵了一架。」這不是一個問題。所以黛博拉什麼也沒回答,勉強做了個鬼臉,用腳尖將幾塊小石子踢到了一邊。

「怎麼樣?很糟糕嗎?」這一次,明白無誤是一個問題。

瑪琳停住腳步,黛博拉也不得不站住了。黛博拉不情願地抬起了頭,視線和瑪琳清澈的目光交會在一起。讓她驚訝的是,瑪琳的眼神里沒有諸如「看,我是怎麼警告你的?」一類的潛台詞,她看到的是瑪琳想幫助她的意願。

一隻蜜蜂被瑪琳帽子上的羽毛吸引,在她的頭邊嗡嗡地飛來飛去,短暫地停下,又離開去尋找真正的花朵。

黛博拉感到一陣輕鬆,剛才的無助感消失了。她想,也許這一次找到了一個真正的好朋友,也許自己並非顧影自憐,孤單一人。她的嘴邊浮現出一絲微笑,好像自己也不太敢相信這份希望。

瑪琳笑了一下作為回應,不過同時向上挑了挑眉毛,意思是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黛博拉聳了聳肩,不太肯定地說:「要到今天晚上才知道。」

「他打你了嗎,親愛的?」瑪琳語氣平靜,彷彿是在打聽天氣,沒讓黛博拉感受到什麼壓力。她想得更多的是,是不是瑪琳有過被打的遭遇。作為情人的待遇,是不是除了裘皮、服裝和首飾之外還要加上挨揍?

「他沒有打我。不過他變得十分粗魯。但問題不在於這個,我的意思是……」黛博拉極力尋找合適的辭彙。

「那是什麼問題呢?」瑪琳小心地追問,好像擔心黛博拉會不再繼續說下去。

「他……顯得……有些異樣。」黛博拉的話斷斷續續。她無助地揚起手臂,好像要把腦中尋覓的辭彙從空氣中拉下來。

不過,瑪琳看來已經理解了她,點點頭問道:「你今年多大了,親愛的?」

「十七歲,不過到六月就十八歲了。」

「和我差不多。」這一次,瑪琳脫口而出的話沒一點法國腔,而且她令人驚訝地流露出柏林口音,「我之前以為你至少二十歲了,如果不是更大一點的話,小姑娘。向你致敬,你做得不錯,不過這也說明了一些事情。阿爾布萊希特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對吧?」又一次地,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結論。她接著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倆關係如何,不過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你的阿爾布萊希特是個很有影響力的人,而且有錢,英俊。他至少比你大了二十歲。他引起你的興趣沒什麼好奇怪的。誰都一樣,關係的初期,每個人都戴著眼罩,瑪利亞,看到的對方的樣子,都是對方希望被人看到的樣子,直到有一天他們露出真實面目。今天早上的事對你是個教訓。你得學快點,免得哪天又重犯,你最好有所準備。」

「你說得倒是簡單。」黛博拉不服氣地說。她覺得自己情況特殊,瑪琳的解釋並不讓她滿意,而且她覺得瑪琳並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

瑪琳似乎沒料到黛博拉會頂撞她。不過,從她的表情看來,她反而為這樣的頂嘴感到高興。她此時又變成了那個法國女士,話中不時夾雜著些法語單詞:「說得有道理,親愛的。這事還真是沒那麼簡單。我們生活在一個糟糕的年代,正打著仗呢。而且我們不僅和外國戰鬥,國內也是一樣。」瑪琳突然停下,向四周看了看,好似在防備什麼人偷聽,不過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離她們最近的一個散步的人也在五十米開外,兩人身後的路上一眼望去空無一人。儘管如此,她看起來還是有些猶豫,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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