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瑪利亞 第三十四章

1942年初,聖加侖州和蘇黎世

兩周以後,三月的最後一天,兩人啟程前往瑞士。清早的空氣中充滿了春天的氣息。現在,黛博拉已經很容易開口稱呼他為阿爾布萊希特了。

這次,阿爾布萊希特沒有帶司機。他穿了一套深灰色的雅緻西裝,配一條真絲領帶。這還是黛博拉第一次看到他不穿制服,她喜歡他這個樣子。在她心裡,制服和暴力給她留下的陰影密不可分。

他們旅行沿途將經過蘭德斯堡、梅明根和布雷根茨,第一個目的地是瑞士的聖加侖。

瑞士境內的風景吸引著她,比如綠油油的草地和高山牧場,悠閑吃草的黑白相間的奶牛和它們憨厚的眼神,她喜歡這一切。這一切是那麼安寧和平。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離開慕尼黑了,這個城市在她眼中已經變得灰暗沉悶。而在這裡,瑞士,一切是那麼純潔無瑕,安全寧靜,無比和平。

阿爾布萊希特將車停在了里奧哈德大街。下車時,他取走了放在車后座上的真皮公文包。看他拿包的樣子,黛博拉估計裡面裝著的東西分量不輕。

他們一起走向瑞士信貸銀行宏偉的總部大樓,這是座古色古香的巨大建築。黛博拉在樓前稍停了下,端詳著這座大樓:它沉穩安詳,有股節制保守的味道。她忽然明白了這是為什麼,因為這裡沒有到處飄揚的納粹卐字旗,甚至在整個城市裡她都沒有看到。在家時,她早已習慣了無處不在的納粹旗幟,而現在眼前清凈了,也給了她很大的心理安慰。發現一個沒有納粹的世界,讓她興緻高漲。

阿爾布萊希特在銀行接待處做了登記,然後,他們被人引導著乘電梯來到了存放保險箱的樓層,他讓黛博拉在前廳等候。不到十分鐘,他就回來了。伊麗莎白髮現,那個公文包看起來輕了許多。

阿爾布萊希特把黛博拉請進一間咖啡館,入口處的門上是燙金的字:糖果巧克力。

一進門,濃郁香甜的味道撲面而來,黛博拉馬上感到自己開始流口水了。僅僅是貨架上的陳列品,對她的眼睛已然是一場盛宴:櫃檯和玻璃櫃里擺滿了數不清種類的堅果糖和巧克力。

很快,黛博拉就坐在了一杯微苦的熱巧克力前面,巧克力上還加了一勺濃濃的奶油。她就著一塊小山一樣的核桃蛋糕大快朵頤。阿爾布萊希特興緻頗高,允許她想吃多少堅果糖就吃多少。黛博拉當然拿了不少,不過他一直鼓動她。阿爾布萊希特在收銀台前用瑞士克朗付款時毫無怨言。

看到他手裡的瑞士克朗,黛博拉心中掠過一絲悲傷。她想起了全家四年前計畫逃亡的情景,當時爸爸設法搞到了一沓這樣的瑞士鈔票。她還記得,一年後她和媽媽再次試圖逃走,而逃亡之旅在火車站就早早結束了。

而現在,自己身在瑞士,自由的瑞士。她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為什麼不趁阿爾布萊希特不注意時跑掉呢?這裡沒有納粹,阿爾布萊希特在這裡無權無勢。不過,她很快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因為想到了留在家中的弟弟,她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她怎麼忍心將他扔下不管呢?

為了打消自己的胡思亂想,她隨口問道:「你包里裝的是什麼東西啊?」

她本來沒指望他會回答,但今天的阿爾布萊希特不僅出手大方,在言辭上也不吝嗇。他拍了拍放在地上的公文包。「這個嘛,我的保險。」

黛博拉知道保險是什麼,所以這個答案等於什麼也沒說。「你幹嗎將保險放在瑞士銀行的地下金庫呢?」

「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戰爭就結束了。好了,黛博拉,把你的熱巧克力喝完吧,我們要走了。」

他們繼續驅車前往蘇黎世。路邊閃過的風景依然讓她看不夠,就像一個畫家按照她的想像,繪製了一幅祥和的天堂圖景。

美麗的風景讓姑娘興高采烈,甚至有一段時間,她忘記了母親去世帶來的悲傷。她能感到自己對未來的憧憬,感到自己體內青春的蘇醒。

在蘇黎世豪華的巴爾拉克酒店,阿爾布萊希特預定了一間帶兩個卧房的套間。儘管酒店位處市區,卻建在蘇黎世湖岸邊一個獨立的公園裡,被大自然包圍。

當黛博拉看到夕陽照耀下金光閃閃的蘇黎世湖,以及湖上飄蕩著的悠閑小船時,她真想像個孩子般跳起來。

這裡的一切都讓她吃驚。巴爾拉克酒店接待處的經理竟然稱她為女士,她還從未被人當作成年女性對待過。當他們走進豪華的酒店套間時,她終於控制不住孩子般的興奮,在房間之間高興地跑來跑去,對兩間睡房的典雅風格讚不絕口。待她發現巨大的大理石浴盆,浴盆大小和她在慕尼黑家中的睡房差不多大時,她忍不住歡快地尖叫起來。

阿爾布萊希特微笑著跟在她身後。「你去泡個澡吧。很抱歉,我得馬上出去,估計很晚才能回來。你最好訂好晚餐,讓他們送到房間里。」

他吻了下她的額頭,消失了。不知為什麼,黛博拉感到了一絲失落。

阿爾布萊希特的確很晚才回來,而且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黛博拉很快感到無聊,她這才知道,即使再豪華奢侈的生活,人們也能很快習以為常。

她每天早上都泡一個澡,在附近的湖邊散兩次步,餵鴨子,滿心羨慕地望著湖中蕩漾的小船。她走遍了公園和酒店內部的每一處,甚至閉著眼都能找到自己的套間。

唯一沒有涉足的只剩下酒店的酒吧。到酒店的第一天,她就聽到那裡傳出鋼琴演奏的聲音,但還從未敢進去過。

她覺得那個人彈得不錯,輕快流暢,但不怎麼上心。不過也難怪,畢竟那人不是為對藝術感興趣的觀眾演奏,只是給客人們湊湊樂子而已。

他不如我彈得好,她心裡評價道。她的想法出自專業的評判,沒有一絲虛榮的成分。不過,她靈敏的耳朵聽出那架鋼琴剛調過音。

第四天,她鼓足勇氣走進了酒吧,驕傲地昂著頭,強撐著自信,好像這不過是她習以為常的外出。

彈奏鋼琴的是位小個子男人,身材瘦削,鬢角的頭髮已經花白,身著燕尾服。

黛博拉感到自己的手指在發癢,於是要了一杯摩卡。她整個下午都坐在那裡,守著這一杯咖啡,只是手沒有閑著。她的手指跟隨自己熟悉的樂曲跳動著。

次日同一時間,她又來到了酒吧。演奏間隙,那個彈鋼琴的男人徑直走向她,和黛博拉攀談起來,把她嚇了個半死。

「請恕我冒昧,年輕的女士。我是弗雷德里希·高德。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是我的同行?」他坐下來。而黛博拉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說道:「很榮幸。」她問自己,該如何對待酒吧里的陌生男子呢?自己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姑娘,而且第一次出遠門。如果阿爾布萊希特突然走進來,發現自己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會不會生氣?

高德先生常年在酒店酒吧演奏鋼琴,職業使然,對和女人打交道很熟稔。黛博拉少女的羞澀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說:「是您對音樂的專註,還有您不停歇的手指讓我猜到的。所以我想問問您,年輕的小姐,也許您願意演奏一曲?」

這個不需要進一步請求,即使阿爾布萊希特在場,他也不會反對的。她坐到漆黑閃亮的鋼琴旁,像以往一樣,觸碰琴鍵後流出的一串音符像對她施了魔法。她開始一首接一首地演奏:莫扎特,肖邦,勃拉姆斯,李斯特,這些她熱愛的音樂家。她忘記了自我,沉迷在音樂中,直到被演奏間歇客人們的掌聲驚醒。她詫異地看著四周。

黛博拉剛才完全忽視了四周的環境,忘記了自己是在公眾場合。她是那麼投入,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情不自禁地唱起歌來,她的歌聲將不少人吸引到了酒吧。

這是黛博拉第一次在音樂學院以外的地方公開演唱。她的音樂贏得了酒店客人的讚揚,這從他們喜悅而充滿欣賞的臉上可以明白地看出來。黛博拉一生中還從未這麼幸福過。不過,她同時也感到一絲憂傷。她想到了母親,要是母親此刻在身邊,肯定會為她感到高興。但媽媽卻永遠不會再次站在舞台上,將藝術和風采展現給世界了。

一位拄著優雅的拐杖,戴著禮帽的老先生穿過人群,來到她的身邊。

他出人意料地握住黛博拉的手,摩挲著,對她說:「這是怎樣的聲音啊,我的孩子,這是靈魂的詠嘆。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好朋友,獨一無二的伊麗莎白·馬普蘭。請你告訴我,孩子,你姓什麼?」

黛博拉睜大眼睛望著他,用了好一會兒,她才從聖潔的音樂殿堂重返人間,找回自己慣常的語言:「十分感謝,先生。馬普蘭夫人是我的母親,我叫黛博拉。」

「哦,這真是一個奇蹟。」老先生高興地拍了下手,「這真是天意,我的孩子。我能有幸兩次聽到這樣的聲音。你跟我來,我請你喝杯花草茶,這是能幫你保持嗓音的良方。」

他帶著詫異的姑娘來到酒店大廳,從一個身穿燕尾服、面容慈祥的服務員那裡給兩人要了茶。

老先生接下來的話揭開了謎底:「哎呀,瞧我這腦子。請原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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