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黛博拉 第十八章

洛克納先生娶了位德國貴族,講一口流利的德語,和納粹政府的上層人物關係良好。就伊麗莎白所知,他對納粹持批評態度。

洛克納個子矮小,頭髮幾乎掉光了。他很快趕到了酒店。伊麗莎白和他詳談了自己幸福的家庭生活,包括丈夫和孩子們,以及她多麼期待即將在倫敦考文特花園出演莫扎特的《魔笛》。她隻字未提對丈夫的擔心,甚至沒有流露任何情感,這也是一個經過專業訓練的女演員的強項。

當然,她也看似漫不經心地提及了最近在阿德隆酒店和陸軍元帥兼音樂迷赫爾曼·戈林將軍的會面,他們關於歌劇進行了十分有趣的談話。

洛克納先生聽得十分仔細,只提了幾個問題。伊麗莎白估計,他肯定在猜測自己突然拋頭露面的動機,卻很有禮貌地剋制了好奇心。對於一個記者而言,這真是令人驚訝的素質。

事後伊麗莎白回想起來,認為洛克納之所以表現得如此耐心,或許是因為他當時就憑直覺敏銳地預感到,他們還會再見面。不管怎樣,兩人談得十分融洽。

第二天的各大重要報紙充斥著關於伊麗莎白·馬普蘭的熱情洋溢的文章:世界上最美麗的女高音歌唱家……

伊麗莎白的目的達到了,她贏得了公眾的關注。她想傳達的信息看來也已經傳達到了,因為不久就有了回應。

當天上午還不到十一點,果斷自信的酒店接待員打來電話,聲音洪亮地宣布:「陸軍元帥戈林先生的私人秘書,卡爾-海因里希·波登沙茲先生來訪。希特勒萬歲!」

在綽號「紅伯爵」的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死前,空軍上校波登沙茲曾給他當過副官。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戈林和他們兩人同在一個飛行大隊服役。波登沙茲和戈林交情不錯,自一九二八年起就做了他的副官。他是為戈林總攬全局的人物,也會處理棘手的事情。這一富有彈性和不確定性的位置讓他下可接觸到打手,上可通天。消息靈通和處事謹慎的副官波登沙茲到訪,本身已經顯示了文章的效力。

不過,他只閑談了幾句,然後向深受眾人愛戴的歌唱家保證,元帥的確已經採取了一切措施調查她丈夫的下落,請她務必在此刻避免和國外媒體接觸。陸軍元帥戈林先生信任她,也希望獲得她同等的信任……

之後的話中已暗藏殺機。伊麗莎白覺得,至少波登沙茲講這些話的時候,面部表情扭曲痛苦,好像牙痛一樣。儘管他沒有把話挑明,但伊麗莎白完全聽懂了他的意思。他的手法在這個政權下屢試不爽,收服了大量卑躬屈膝迎合他的人,那就是:恐嚇。尊敬的夫人首先應該考慮自己的兩個孩子。媒體為了弄到新聞不擇手段,可能會利用目前的局面。 「您仔細考慮下,尊敬的夫人。媒體會充分利用您現身於柏林一事大做文章,您家中的可愛的孩子們也會受到騷擾!您肯定不想冒這樣的風險吧。」

伊麗莎白當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不過,在慕尼黑,騷擾孩子們的並不是媒體……

好像這還不夠,戈林副官行納粹禮告別離開時,看似無意地將一個褐色的文件夾放在了桌上。

伊麗莎白從中發現了幾份小冊子——《德意志帝國和元首告知書》。擺在冊子頂上的是一九三五年頒布的《紐倫堡種族法》,帶著動聽的愛國主義標題——《德意志血統與榮譽保護法》。

法案里黑紙白字地寫著,猶太人和雅利安人通婚所生子女屬於一等混血兒。簡單地說,黛博拉和沃爾夫岡在這些國家新主人的眼裡是不受待見的半猶太人。戈林副官留下小冊子的目的,是要封住伊麗莎白的嘴。

伊麗莎白想,這些納粹的行徑是如此厚顏無恥,使用的手法又是何等卑劣和欠考慮。他們手法拙劣,想法粗俗。她根本不願意再想到這些自稱「優等種族的統治者」的人,否則就要噁心地吐出來。她內心的怒火在翻滾。他們竟然用我的孩子威脅我!

那位波登沙茲先生早早離開了,算他走運。要是晚走會兒,伊麗莎白肯定要給他好看。只是阿德隆酒店的地毯遭了殃,而且不得不換一個新的咖啡壺。

短暫的情感發泄之後,伊麗莎白在得勝的喜悅中沉浸了一會兒,因為她認為孩子們早已出了國境,到了安全的地方。火車已經在十八個小時前駛離了慕尼黑火車站,戈林看來對此事毫不知情。不過他副官惡毒的暗示令人費解。

瑪格達和孩子們應該早已從斯特拉斯堡附近進入了自由的法國,甚至可能已經到了巴黎!頂多再過十八個小時,毫不動搖的瑪格達和孩子們就將出現在通往多佛的海峽上,而古斯塔夫的兄弟保羅正在多佛張開安全的臂膀等待著他們。

正如所有勝利的喜悅一樣,這份喜悅之情也轉瞬即逝,因為伊麗莎白遲遲沒有接到保羅自多佛打來的報平安的電話。古斯塔夫依舊命運未卜。想到這些,她的頭痛又發作了。

於是,她做了唯一一件理智的事:又服下一片止痛片,決定在沙發上伸展四肢休息片刻。她還真的很快睡著了。當她從煩躁不安的睡眠中醒來時,房間里早已黑了下來。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竟一覺睡了整整六個鐘頭!

她立刻給總台打電話,詢問此間是否有打給自己的電話。她有些氣惱地獲知,她錯過了好幾個電話。幾位記者,柏林愛樂樂團的富特文格勒先生,一位海外的瑪塔·多德女士,還有一位情緒激動糾纏不休的先生,自稱是她的經紀人。不過,尊敬的夫人您已經請波登沙茲先生中午時給總台留言,說自己不希望被打擾。所以一切電話都沒有轉到您的房間。希特勒萬歲!

伊麗莎白希望波登沙茲先生能在但丁筆下的煉獄裡待上幾千年,永遠不要出來!她重重責備了可憐的酒店接待員,告訴他:只有她自己,馬普蘭夫人,有權決定接不接通電話,再見!

然後,她感覺自己的確比早晨好多了。看來治療高燒感冒的最好方式不是靜養,而是把自己的一腔怒火完全發泄出來。她甚至有些餓了,從酒店叫了一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一個穿著酒店紅制服的小個子侍者送來了餐食和她訂閱的所有新聞報紙。

從孩子們出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個小時。伊麗莎白猜測,瑪格達也許很快會從巴黎打來電話。兩人當時是這麼約定的:如果瑪格達他們換乘列車時還有足夠時間的話,就打電話給她。不過,只要最晚明早能接到她盼望已久的來自倫敦的電話,她就心滿意足了。她又撥電話到攝政王廣場的家裡。恢複了生氣的奧德麗向她保證,家裡一切都好,只是沒了孩子們和獵犬,家裡空落落的。

隨後她聯繫上了自己的經紀人。在維也納的經紀人此時一顆心彷彿懸在雲端,而且還在不斷下落:因為伊麗莎白還在柏林(他是看了報紙才知道的!),而不是在前往倫敦的路上!為了擺脫啰唆的經紀人,她向他保證,自己當然會去考文特花園演出,只是稍晚些出發而已。

富特文格勒先生那裡,她又找不到人了。而連線美國時,阿德隆酒店總機對她表示遺憾,無法接通紐約的瑪塔·多德。

儘管對波登沙茲感到憤怒,伊麗莎白還是把電話撥到了帝國總理府。她既不想被人嚇住,也不想放棄機會。不過戈林和波登沙茲都聯繫不上,也許這兩人壓根兒不想和她講話。記者們的報道,她起先沒有理會,不過後來還是將它們保存下來以備後用。

儘管還是感到有些虛弱,喉嚨也在發癢,這畢竟是個六月的夜晚,伊麗莎白決定去散散步,新鮮的空氣也許有助於身體的恢複。

她選了一身酒紅色套服和一頂合適的帽子,穿上有美式縫線的黑色絲襪和淺口便鞋。酒紅色和她十分相配。她打量著鏡中的自己,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信念: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酒店大堂的情景讓她吃了一驚。至少有關媒體糾纏不休的部分,波登沙茲一點都沒誇張。一群五顏六色的人像一群盼望被餵食的鴨子一樣,向伊麗莎白沖了過來。幾乎所有人一起開始提問,七嘴八舌的,閃光燈亮成一片,伸出的照相機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樣一起在半空飄動。

伊麗莎白·馬普蘭夫人的確十分迷人,配合大家拍了不少照片。這些照片轉天就會出現在多家報紙上供人欣賞。散步的計畫算是泡了湯,伊麗莎白寧願趕緊逃回自己的套間。剛剛萌生出來的信念瞬間消失不見了。

她取下頭上的髮夾時想起,在電話中,她能幹的經紀人對這次聯合新聞社的免費採訪大為光火。因為每次採訪都是有價格的! (依照合同,經紀人會從伊麗莎白的所有收入中抽百分之二十。)

她重新獨坐在房間中,不知如何打發這漫漫長夜。她像一頭困獸般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好似等待著判決結果:她要聽到丈夫或者孩子們的消息。不知什麼時候,她疲倦無力地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第二天,她一大早醒來就感到自己四肢僵硬。她首先試著聯繫古斯塔夫在倫敦的兄弟保羅。阿德隆酒店的接線員再次表示遺憾:「不會是我們這邊的問題,尊敬的夫人。是英國人那邊的毛病。」伊麗莎白擔心,可能反過來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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