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黛博拉 第十六章 離別

第二天上午,所有人都緊張而壓抑。伊麗莎白中午無法陪古斯塔夫去火車站。作為著名的歌唱家,她很可能被人認出來,而他們要避免引人注目。所以大家只能在家裡告別,擁抱,哭泣,叮嚀囑咐,發誓保證。攝政王廣場的這所宅子里上演著一幕告別戲。

晚上,伊麗莎白將經典的《溫內圖的故事》 讀了將近二十遍,才把沃爾夫岡早早送上了床。她合上書,吻了下他的額頭,像往常一樣說道:「祝你睡個好覺,夢見無數的小星星。」

可兒子還不想睡覺,而是提了個問題:「媽媽,爸爸為什麼變成了猶太人?他又沒幹什麼壞事,不是嗎?」伊麗莎白正在想著煩心事,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她突感胃裡一陣不適,差點癱倒在地。不過,她盡量把持住自己,站穩了回答道:「不是,寶貝兒,當然不是啦。你怎麼想到這上面去的?」

「奧德麗說,猶太人正在被趕走,被關起來。可是只有對壞人,人們才這麼做,不是嗎?」

「奧德麗沒有講清楚。猶太人,正如你爸爸,是好人。但是他們一直受到壞人的迫害。」情急之下,伊麗莎白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心裡暗暗咒罵奧德麗。沃爾夫岡不假思索地接著問:「人是怎麼變成猶太人的?」

「生下來就是,兒子。」

「如果猶太人都像爸爸那麼好,為什麼人們對待他們那麼壞?」

「那是因為壞人通常也十分愚蠢,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

「耶穌在最後的時刻就是這麼說的。」沃爾夫岡嚴肅地點了點頭,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稱。伊麗莎白驚訝得嘴都合不上。

這肯定是篤信《聖經》的奧德麗給他的另一份禮物。

「愚蠢的人一定是壞人嗎?奧德麗說貝塔很蠢,可我覺得她不是壞人。」

「貝塔不是壞人,但奧德麗可是個多嘴的傢伙。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親愛的。壞人總是想隱瞞自己的愚蠢,卻往往能被人們發現。好啦,寶貝兒,現在睡覺吧。」

伊麗莎白想趕緊溜走,以免被兒子沒完沒了的哲學問題纏住,這是古斯塔夫的專長。

不過,兒子還沒有完。「倫敦的事兒是個秘密,對不對,媽媽?」

伊麗莎白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因為去倫敦的計畫,本來絕對不該讓沃爾夫岡知道的。等著瞧吧,嚼舌頭的奧德麗,回頭要你好看。

她又吻了下兒子的額頭。「對,倫敦也是個秘密。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聽到了嗎,兒子?向我保證?」

沃爾夫岡高興地舉起手說:「以偉大的印第安人的名義,我發誓!」

不過,沃爾夫岡依舊對倫敦十分上心,之後好長時間也沒有入睡。他想知道,這個充滿神秘氣息的倫敦到底在哪兒。可是,奧德麗知道得也不多,無法回答,只能閑扯那是什麼海中的一個潮濕小島。

而且,他還聽到,也許他們將永遠留在那裡。所以前幾天,他還特意詢問爸爸,「永遠」是多長。

爸爸輕聲笑了笑,告訴他,大概要到他第一次長出鬍鬚來那麼長。

對於還不到五歲的沃爾夫岡來說,這真是長得難以想像。就像倫敦對他來說也是一個遙遠的目的地,完全存在於另一個維度。

在他的世界裡,這一切都是抽象的。古斯塔夫想,這樣也好,對於一個將要離開故鄉的孩子,這種方式也許不會讓他受到太多傷害。

伊麗莎白誤以為兒子早已入睡,於是走進琴房坐在鋼琴前,手指滑動,彈出一串音符,然後憂傷地嘆了口氣。一直能給她的心靈帶來安寧的值得信賴的音樂,今天失去了效果。

她心神不安地在屋內來回踱步,內心難以平靜。她幾次走向走廊內的長途電話機——這是一九二九年她讓人裝上的——拿下聽筒,檢查線路是否正常。什麼時候才能收到古斯塔夫平安到達的電話,讓人放下心來呢?

他大約一個小時前就該到蘇黎世了。也許火車晚點了,也許他沒能立刻叫到計程車,也許他還在酒店前台辦理入住手續,也許酒店沒有房間,又或許酒店房間的電話壞了或者佔線。關於古斯塔夫為什麼還沒有打電話給她,無數種可能性飄過伊麗莎白的腦海,她想到了所有讓丈夫理所當然地沒打成電話的原因。

最糟糕的情況是,古斯塔夫因為持有偽造證件在火車上被人抓住了。伊麗莎白沒有去想這種可能性。原因很簡單,她不願意 去想這種可能。但這種可能性隱藏在她腦後,輕輕地在那裡嗡嗡盤旋,時刻準備跳出來,嚇得她魂不附體。

伊麗莎白徹夜未眠,期盼的電話遲遲未到。每時每刻她都試著自我安慰,讓自己相信,肯定是因為太晚了,古斯塔夫不想吵醒孩子們。筋疲力盡的伊麗莎白不願放棄希望,相信明天一早他肯定會打電話來。

七點,八點,然後是九點,古斯塔夫仍然沒有來電。腦海中那嗡嗡的旋律在加快速度,從柔板變成了中板,又從中板變成了急速的快板。她的心跳也在加快,跳得慌亂而毫無節奏。

終於,九點剛過,尖利的電話鈴聲響起。六神無主的伊麗莎白跑向電話。聽筒里傳來女接線員細弱無力的聲音:「您有來自瑞士的電話,請稍等。」

一陣沙沙聲,接著是一陣噼啪聲,之後聽筒里傳來了來自遙遠的蘇黎世的聲音。可說話的並不是古斯塔夫,而是奧德麗,她喊道:「醫生夫人,醫生夫人,是您嗎?」

「是我,奧德麗,請講吧。醫生在哪兒,他一切都好嗎?」

「真是您啊,謝天謝地,尊敬的夫人。可是醫生沒有到!」聽筒那邊,奧德麗努力講著標準的德語,因為醫生在出行前要求她這樣做。

「什麼,他沒有到?那他在哪裡?」伊麗莎白喊著,將聽筒緊緊貼在耳朵上,恨不得塞進去似的。奧德麗的驚慌從電話線的另一端朝她迎面撲來,將可怕的預感傳染給了她。

「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等啊等啊,等到站台上人都走光了,行李箱也都沒了,還是沒有看見醫生下車。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電話那邊的奧德麗抽噎著,被陌生的異鄉環境嚇壞了。在家裡的時候,她最遠只到過慕尼黑南邊的一個行政區施特拉斯拉赫。

「奧德麗,請您冷靜下。」講話時,伊麗莎白覺察到大家都圍在了她身邊,露出擔憂的眼神。黛博拉臉色蒼白,大睜著雙眼,努力保持鎮靜,還牽著沃爾夫岡的小手,安慰著他。兒子的右側站著在任何情況下都十分可靠的瑪格達。

伊麗莎白逐個看過去:這是她的家人,她深愛的人,信任她的人。這種凝聚在一起的力量給了她勇氣。她覺得心情驟然平復下來。如果最可怕的事情真的已經發生,她就要著手處理,而恐懼和猶豫於事無補。現在需要的是理智和果斷的行動。

首先要做的是,盡量從奧德麗那裡了解一切有用的信息,給她進一步指示。「奧德麗,你仔細聽清我的問題。你在慕尼黑看到醫生上車了嗎?」

「是的,尊敬的夫人,不過只是遠遠地看見,因為事先交代過,我們不能交談,只有到了蘇黎世火車站才可以講話。」

伊麗莎白思索著,這就是說,古斯塔夫應該中途下車了。可能是他自己決定下車的,因為他發現了危險,或者……她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火車在這趟線上究竟要停靠多少站。肯定還有幾站臨時停車。

「火車有不該停卻停下來的時候嗎,奧德麗?警察檢查過車廂嗎?或者你看到過穿制服的人嗎?」

「沒有,這正是奇怪的地方。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可醫生卻不見了。我該怎麼辦?」奧德麗又哭訴起來。

「沒有必要哭,奧德麗。」伊麗莎白斷然道,「你聽我說,照我下面的安排做:今明兩天你就在酒店住下,仔細看下列車時刻表,然後等每一趟從慕尼黑來的列車,看醫生是否下車。今明兩天,聽明白了嗎?醫生也許在中途下車了,然後換到了其他班次。他之後在蘇黎世需要用到那些證件。你盡量不要引人注目,今晚八點再給我打一次電話。醫生和我都相信你,奧德麗。我們會好好酬謝你的,上帝保佑你。」

「上帝也保佑您,尊敬的夫人。」聽筒里咔嚓響了一聲,來自瑞士的電話斷了。

放下電話,伊麗莎白立刻起身前往馮·麥爾林克律師事務所,她想向律師諮詢下一步該怎麼辦。律師已經有客人了,而且還不少,但這些人肯定不像伊麗莎白·馬普蘭夫人這樣受律師歡迎,而且也遠沒有伊麗莎白這麼美麗優雅。

律師事務所里亂成了一鍋粥:遍地是空文件盒,碎紙片,一些傢具掀翻在地,抽屜被抽了出來。一大隊身穿制服的人帶著裝滿的盒子,正準備離開。他們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優雅出眾的伊麗莎白。

馮·麥爾林克先生自己也遇到了大麻煩,剛剛成為一場末日降臨般的搜查的受害者。儘管如此,他還是在被搗毀的辦公室里接待了伊麗莎白。他告訴伊麗莎白,被人看見在這裡對她不利,因為他已經被懷疑「和猶太豬合作了」。

伊麗莎白讀懂了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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