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黛博拉 第十章

幾天後,伊麗莎白在藏書室主動提及之前發生的不愉快,也是因為她再次聽到了古斯塔夫和弗里茨關於希特勒的談話。

她為自己當時的唐突羞愧。而古斯塔夫也為自己那天的憤怒失態難為情,更何況他還禁止伊麗莎白和朋友往來。他向伊麗莎白表示,現在收回這些話,向她保證她是個自由的人,完全可以自己做任何決定。

儘管如此,伊麗莎白和海爾格此後很少再聚,而古斯塔夫和布比兩位男士則再未見過面。

發生的這些事,讓伊麗莎白頗為躊躇是否該接受一九三一年來自拜羅伊特的邀請,儘管和大師托斯卡尼尼再次合作的機會吸引著她。因為希特勒據說從未缺席過拜羅伊特音樂節,而且經常是旺弗利德 別墅的座上客。

後來伊麗莎白才明白,這是政治第一次摻入了她的演藝事業,影響了她的決定。

伊麗莎白等到一個愜意的夜晚才和丈夫談起這件事。當時只有他們兩人,她遞過一杯白蘭地,古斯塔夫呷了一口。伊麗莎白坐過來,依偎在他肩膀上。

和預料的一樣,聽到她的計畫,古斯塔夫根本高興不起來,不過他私下早已預料到了。當下每個女明星都要到瓦格納家族主辦的拜羅伊特音樂節露一面,他不願也不能阻攔妻子。伊麗莎白談起劇中的兩個角色以及她崇敬的指揮大師托斯卡尼尼時,眼中熠熠生輝,這令古斯塔尤為觸動。在伊麗莎白的腦海中,她儼然已經是伊索爾德。她早已將樂譜、人物的造型和場景在腦中過了一遍。

最終,伊麗莎白前往拜羅伊特,再次成功地進行了演出。首演後的招待會上,威妮弗蕾德·瓦格納夫人以佔有者的姿態自豪地將伊麗莎白介紹給了希特勒。親眼見到伊麗莎白後,希特勒被美麗的歌唱家徹底迷住了。他獻出了全套奧地利式殷勤,用藍色的眼睛愛慕地望著她。

伊麗莎白必須承認,希特勒那天的表現優雅得體,令她始料未及。不過,只要他在身邊,伊麗莎白就感到渾身不自在,她慶幸這只是一次短暫的相遇。她對古斯塔夫隻字未提,免得他生氣。古斯塔夫也沒有追問過。

兩人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第八個年頭,很了解對方的敏感話題。

幸好一九三二年的拜羅伊特音樂節未能舉行,這反而避免了伊麗莎白不得不拒絕的尷尬。因為幾周前,政治的陰影第一次投向了攝政王廣場十號這一家人。

被卷進政治旋渦的是漢斯、奧德麗以及古斯塔夫,事情也恰好是按照這個順序發生的。當時伊麗莎白正在羅馬巡演,出演普契尼歌劇《托斯卡》中的女主角,她離家的這段時間出了事。

僕人漢斯的哥哥弗朗茨是納粹衝鋒隊初創期的成員,懷抱著對納粹主義的堅定信仰和巨大野心,迅速晉陞,當上了衝鋒隊的隊長。弟弟漢斯這幾年拒絕加入衝鋒隊,一直令弗朗茨耿耿於懷。現在他終於下手了,拿出了自己最擅長的手段:暴力和詭計。

一天晚上,漢斯沒有當班。弗朗茨邀他出來,將他灌得酩酊大醉,然後開始毆打他。漢斯被打了很久,記不清是如何在衝鋒隊入隊登記表上籤了名。自此,漢斯成了衝鋒隊的正式成員,同時自然也成了納粹分子。

眾所周知,戰後不少納粹黨黨員宣稱——讓我們姑且相信他們的話——他們並不是真正的納粹追隨者,只是糊裡糊塗地就被招募了(暫且不論原因是酒醉,還是沉醉於權力)。但我們可以不容置疑地講,至少漢斯從來不是納粹主義的忠實信徒。

漢斯先是被哥哥折磨,轉天又在奧德麗那裡得到了更為糟糕的待遇:繼被弗朗茨毆打之後,奧德麗又重重抽了他幾個耳光,並極為嚴厲地責罵了他。可是一切為時已晚,漢斯已成為手續完備的衝鋒隊正式成員。對他來說,這意味著:前進!齊步走!

除了迫害、拷打以及死亡,納粹不免費提供任何東西。漢斯只好動用自己辛苦攢下的積蓄購買全部的軍服裝備。單單那雙五十號的皮靴就花掉了不少錢!奧德麗簡直要氣瘋了。

一天下午,她向醫生告假,去找弗朗茨,想親自阻止此事。

粗魯的弗朗茨自認高奧德麗一等(「衝鋒隊隊長和一個傭人,哼!」)。他中意奧德麗圓潤的身體,開始動手動腳。奧德麗厭惡至極,動手打了他。弗朗茨立刻宣稱這是暴力傷害,將這可憐的人關在他插滿黨旗的辦公室,並叫來了殷勤伺候的警察。奧德麗被拘捕了。

頭天夜裡和第二天,奧德麗都沒有回到攝政王廣場的家裡,醫生意識到她可能出事了。於是,他立即著手追查此事,第一個就問到了弗朗茨。弗朗茨宣稱自己什麼也沒做,並推說自己不知情,讓醫生去找當地警方。

去警察局的路上,古斯塔夫突然被一夥衝鋒隊隊員攔住毆打,接著被急匆匆趕來的警察逮捕。那伙人卻優哉游哉地拿著醫生的錢包走了。

攝政王廣場的家中,人們發現不僅奧德麗不見了,現在連醫生也失蹤了,而女主人卻遠在義大利!

家中年紀最長的廚娘貝塔像所有生來暴躁的人一樣,沒發生什麼可供他們瞎嚷嚷的事情的時候,便立刻沒了主見和勇氣;保姆克拉拉除了分內之事,即照看七歲的黛博拉,其他一概不聞不問。

雪上加霜的是,跟了醫生多年的得力助手瑞娜特不久前結了婚,搬去了萊茵河地區。要是她還在,或許知道該怎麼辦,不像那位剛剛頂替她的護士。這天,她像每天早上一樣,七點來診所開門,現在正敲第三次門,以候診廳里咳嗽的患者和其他病怏怏的人的名義,請醫生趕緊到底層的診室來。

屬於瑪格達的重要時刻來臨了,她是唯一採取行動的人。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準備出門。廚娘貝塔好像突然發現了自己對侄女的一往情深,一把抱住瑪格達:「我的老天,瑪格達,你不能出去!你沒看到嗎,每個離開的人都消失啦,無影無蹤!相信我,外面有可怕的惡魔。」她抽噎著說道,「我們只能祈禱,相信萬能的主。」她喊著,雙膝跪下,雙手合十,開始虔誠地禱告。

瑪格達不為所動,急匆匆地徑直下樓去了診所。在樓梯間,她與迎面而來的將軍擦身而過,沒有像往日那樣對他行屈膝禮。這位不朽的將軍胸前別滿了勳章,剛剛散步回來,惱怒地看著下樓的瑪格達。

診室里,瑪格達對護士和等候的病人深表歉意,三言兩語將他們都打發走了。那個曾經害羞的女孩此刻表現得溫文爾雅,出色地模仿著女主人伊麗莎白的維也納腔。這個二十三歲的女孩,現在變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年輕女士。

瑪格達走進了家中的聖地:醫生的診室。她一瞬間失去了繼續行動的勇氣,感到猶豫和氣餒,好像接下來要乾的事會讓她墜入沸騰的岩漿。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我是不是也會失蹤呢,像醫生和奧德麗一樣?貝塔會怎麼說?

嬸娘貝塔的想法差點兒左右了瑪格達:從此不出家門,忍飢挨餓地祈禱,待在廚房裡,讓自己的面色更加蒼白。不過,她很快戰勝了猶豫。現在需要的是行動和解決辦法!

她在醫生的寫字檯上仔細搜索著,很快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一張芬克斯坦合夥律師事務所的名片。不久前,醫生和夫人交談時曾提到,芬克斯坦先生是他們的法律顧問。

瑪格達寡言少語,聽得卻很仔細。倒不是為了偷聽,而是為了學習。她像一大塊海綿,對所有的事情,不管是重要的還是雞毛蒜皮的,無聊的還是有趣的,都照單全收。儘管往往對事情之間的關聯缺乏了解,瑪格達難以真正理解每個細節或個別信息,但是她有分析人們話語的天分。僅憑東家的語音語調,她就能猜出事情的重要性。

她只在村裡上了三年小學,就不得不遵照父親的意願回農莊幹活。念書時她就明白,除了好出身,教育是一把通往世界的鑰匙,也是一張享受多種特權的許可證。從這個意義上講,能到醫生家做工對她來說是件幸事。在這裡她將達成自己的願望,還能憧憬更好的未來。為了總是鼓勵她學習的醫生夫婦,她什麼都願意做。當初,她還沒有表達想讀書的願望,醫生夫婦就允許她旁聽黛博拉在家中的課程。

因為可能要支付律師諮詢費,她拿上了自己所有的積蓄。錢不多,不過讓瑪格達欣慰的是,律師事務所就在不遠的布里奈爾大街上,不然她可能還得招輛計程車。她一路不停地跑向事務所。

此時布里奈爾大街到處都是衝鋒隊士兵,滿目褐色,一派戰場般的繁忙景象著實令瑪格達震驚。瑪格達想起來,醫生曾特意提醒過保姆克拉拉,每天帶孩子散步時盡量避開這個地方。

四十五號巴洛大廈是德國納粹黨的總部。工業界給這個政黨捐了不少錢,來到這裡,人們馬上就能明白這些錢花在哪裡了:布匹。瑪格達被血紅色的旗幟海洋嚇了一跳。大廈入口處的銅牌上,納粹的卐字元號熠熠生輝。走近些,能看清上面鐫刻的口號:「醒來,德國!」

隔了幾棟房子就是芬克斯坦合夥律師事務所。前台接待的女士猶如這條街的品位般雅緻。她噘著嘴,打量著瑪格達,好像和下人說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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