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古斯塔夫和伊麗莎白 過去 第五章

白烏鴉,1923年11月9日,慕尼黑

這麼晚才回家,伊麗莎白感到內疚,丈夫肯定在為自己擔心。她很惱火,從蒂森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些麻煩,慕尼黑的街道幾乎全被封鎖了。

女僕剛打開位於攝政王廣場的寬敞寓所的房門,丈夫已經大步趕到了門廊,獵犬菲利克斯一路小跑緊跟在後面。

「嘿,古斯塔夫!」她故意輕快地喊道,「真抱歉,我回來晚了,街上肯定出了什麼事,男人們又在舞刀弄槍的。嘿,知道我今天碰見誰了嗎?就是那個最近出盡風頭的,他叫什麼來著?胡特勒?」

她剛把雨傘和手套遞給女僕奧德麗,丈夫就一把抱住她,緊緊攬入懷中。她對丈夫的舉動感到有些吃驚,安靜地依偎在他的懷抱里。她感覺到丈夫極度心慌意亂。她從未見過古斯塔夫如此失態。

古斯塔夫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醫生,原籍維也納的伊麗莎白是歌劇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兩人剛結婚幾個月。從初次相見到舉辦婚禮,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上流社會的沙龍里因此流傳著關於兩人的種種閑話,畢竟這麼短的訂婚時間讓人浮想聯翩。然而伊麗莎白和古斯塔夫完全不把閑言碎語放在心上,一天也不願多等。

伊麗莎白是個感情強烈、充滿激情的女子,她的衝動有時近乎神經質的不安。伊麗莎白受內心不可名狀又不知如何消解的渴望驅使,以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在生活中疾行,無暇體味生活的質感。直到在某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她遇到了古斯塔夫,折服於他的穩重冷靜,被他的人格魅力吸引。古斯塔夫小心翼翼地緩和了她湍急的生活節奏。

儘管如此,伊麗莎白天性依舊。對她時不時的出格行為和不守時的習慣,古斯塔夫總是寬容以待。這種寬容來自新婚燕爾的幸福,也是因為他冷靜的性格以及比她年長二十歲的年紀。

伊麗莎白對古斯塔夫一貫沉靜的性格十分了解,此時不由得吃了一驚。肯定出什麼事了!他的不安肯定不是因為她的遲歸。她迅速回想了一下今天的遭遇。

每隔兩周,伊麗莎白都會在賽茨大街的Sixt租車行租一輛帶司機的賓士車,去探望守寡的母親瑪利亞·卡斯格,並在娘家住上兩天。媽媽住在阿默爾湖畔的小城蒂森的一棟小房子里。伊麗莎白用自己的第一筆演藝收入為母親購買了這棟離慕尼黑兩個小時車程的房子。除了有點兒風濕,卡斯格夫人身體十分健康。

今天早餐後,她和母親在阿默爾湖邊花了很長時間散步。吃過午餐,喝過咖啡後,司機按約定的時間來接她返回。

伊麗莎白出生於一個普通家庭。她父親除了做什麼都很倒霉以外,毫無特別之處。

一九一〇年,那時伊麗莎白剛剛十歲,她父親在一筆投機生意中,將繼承來的皮鞋作坊連同位於特里津大街的房子一同賠給了一個靠不住的投機商。全家人不得不搬到維也納城外一處潮濕的住處。

那個時代維也納人特殊的魅力,在工匠卡斯格身上展現得恰如其分。他沒什麼可指摘的,家中的兩個女人愛他勝於一切。可惜他沒能看到女兒功成名就的那天:一九一四年,為了報復塞爾維亞人刺殺奧匈皇儲斐迪南的怯懦行徑,他熱血沸騰地加入了帝國軍隊,是第一批入伍的人。他也是隨後第一批為國捐軀的人。正如前文所述,他是個倒霉蛋。

中午和母親喝了不少咖啡,在從蒂森返回慕尼黑的路上,伊麗莎白感到內急。她本想讓車掉頭,找個乾淨整潔的旅社,但忽然想起,自己的朋友海爾格·普欽格爾在烏廷有座小農莊,離這條路不遠。她記得海爾格前段時間常在農莊逗留,決定碰碰運氣。

儘管都在慕尼黑的聲樂教師莉莉·雷曼那裡學過唱歌,但這兩位年輕姑娘直到半年前才相識。海爾格和伊麗莎白歲數相仿,兩人相識後馬上成了好朋友。她們無論是外形還是脾氣秉性都有天壤之別。海爾格身材高大,滿頭金髮,性格審慎溫和;而伊麗莎白嬌小溫柔得像只小鳥,長著一頭油亮的黑髮,活潑好動。

伊麗莎白自然很快結識了海爾格的丈夫布比。布比受洗證書上的名字其實是埃貢,不過小時候的昵稱一直陪伴著他。伊麗莎白從未見過誰有這麼「恰如其分」的昵稱。 布比身體的所有部件都好像大了一號:手、腳、鼻子和頭。他壯得像頭牛,說話粗聲大氣,顯得有些粗野。不過,他彈得一手好鋼琴,優美而富有激情。伊麗莎白是一名出色的鋼琴家,因此,她很快把布比當作了音樂上的知音。

伊麗莎白和古斯塔夫曾受邀在一個周日到普欽格爾夫婦家做客。儘管古斯塔夫對妻子給予布比的評價不以為然,也不得不承認海爾格的丈夫博覽群書,很有教養。布比出生於慕尼黑當地的名門望族。他家擁有一個以家族命名的藝術出版社。因此布比·普欽格爾能去國外,在哈佛大學完成自己的學業。大學畢業後,他在紐約工作了幾年,管理家族在那邊的藝術品生意。

那天下午,兩個男人在火爐邊抽著雪茄,進行了一番熱烈的討論,其間談到了既不會游泳也不走運的路德維希二世 。當時布比打算寫一部關於他的書。

當伊麗莎白到達好朋友在烏廷的農莊後,發現自己的運氣不錯:一天前,海爾格剛帶著兒子小埃貢和女僕從慕尼黑過來。海爾格因為這次不期而遇十分高興,邀請好友一起喝正宗的現磨咖啡。

將司機安排到附近的旅社後,兩位女士度過了一個閑適的下午,時間一晃就到了傍晚。

十一月天黑得很早。儘管如此,當餐廳的座鐘突然敲了七下時,伊麗莎白還是嚇了一跳。海爾格的女僕馬上被急急忙忙地派去通知旅社裡的司機。

海爾格正要勸說好友為了聰明起見,今晚就在烏廷留宿,門外響起急切的敲門聲。

海爾格以為是司機來了,親自過去開門。沒想到門外站著一群全身臟污的男人,一個個看上去筋疲力盡,緊張地環視四周。

儘管對這群不速之客的造訪感到吃驚,但海爾格克制住自己,沒有顯露出驚訝。

後來,海爾格和伊麗莎白談起這事的時候說,她當時馬上意識到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否則丈夫不會在前一天沒做任何解釋便匆匆將她們母子送到農莊。

相反,伊麗莎白卻根本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對於音樂之外的世界,她幾乎提不起興趣,更別提那些只有男人們才瘋狂熱衷的事情,什麼共和國啦,政治啦(她認為這些事無法激起人們的靈感)。要是沒有不諳世事這個詞,就該創造這麼個詞用在伊麗莎白身上。

領頭的男人臉色蒼白,鬍子拉碴,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輕便短大衣。儘管這些人不請自來,海爾格還是極有禮貌地請他們進門。另一位男子自稱舒爾茨博士。其他人則一言不發,警覺地分散在門外。

伊麗莎白本就在趕時間,恰好司機的車到了,所以只是草草地相互認識了下。她注意到,那個穿輕便短大衣的人好像肩膀受了傷。

那人的一瞥瞬間讓伊麗莎白有種蹊蹺的感覺,想要趕緊逃離這裡。她幾乎有些失禮地匆忙和海爾格道別。好在此時海爾格的注意力幾乎全落到了這群可疑的到訪者身上。

古斯塔夫輕輕地將她推開一些,打斷了伊麗莎白的思緒。他迷惑地問道:「你剛說什麼,伊麗莎白?你今天遇見了誰?」他說著將她領進客廳,隨手關上了門。

於是,伊麗莎白將今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述給古斯塔夫聽:在探望母親後,她順路到烏廷拜訪了海爾格,在那裡見到了一個面色蒼白的奧地利人。至於他的名字,伊麗莎白想不起來了。

「我的上帝!」古斯塔夫喊道,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還搖晃了一下臂彎中的伊麗莎白,「那是希特勒!你見到的是阿道夫·希特勒。整個慕尼黑都在找他!昨天這個罪犯試圖發動政變。他現在藏在普欽格爾家?」

「哎,原來就是因為這個街道才被封鎖了。回家的路就像令人作嘔的障礙賽,古斯塔夫,所以我才這麼晚回家。我們得……」

「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伊麗莎白。」古斯塔夫打斷了伊麗莎白的話,以前他可從未這樣過,「重要的是你回來了,而且沒出事。外面死了很多人。我擔心得都快瘋了。我需要先來杯白蘭地,再告訴你發生了什麼。」

他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隨後急切地說:「聽著,伊麗莎白。不要告訴任何人你今天遇到了那個傢伙,尤其不要透露地點。海爾格和布比被牽連已經夠糟糕了。我不想和那個傢伙有一絲關聯,他非常危險。」

隨後他詳細講述了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八日的晚上,發生在慕尼黑的影響深遠的事件。

巴伐利亞州一個日漸崛起的政黨,昨晚在慕尼黑的公民啤酒館發動了一場政變。今天中午,政變分子在市區行進,在經過音樂廳廣場的統帥堂時遭到了忠於政府的軍隊的攻擊,戰鬥中死了二十多個人。

政變失敗了,發動政變的頭目及同黨正在逃亡。

古斯塔夫依然沉浸在這起令人氣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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