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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口袋掏出手機,掀蓋,環顧房間內的動靜。三個暫時與我一同辦公的人都很投入自己的工作。有個人的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張柱狀圖,淺色、寬面的色條有的高,有的低。屏幕前的男人正在讀電子郵件。另一個女人正用飛快的速度打字。

我將手機拿到耳邊說:「哈啰。」

麗拉·侯斯問:「你拿到了嗎?」

我說:「是。」

「你看了嗎?」

「還沒。」

「我認為你應該要看一下。」

「為什麼?」

「你會發現它很有教育意義。」

我瞄了一眼房間內的其他人,問:「影片有聲音嗎?」

「不,那是默片。真是不巧,應該要有聲音比較好呢。」

我沒回話。

她問:「你在哪?」

「某個旅館的商務中心。」

「四季酒店的?」

「不是。」

「那裡有電腦?」

「對。」

「你知道的,你可以用電腦放DVD。」

「別人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有其他人會看到屏幕嗎?」

我沒回話。

「播放吧。」她說:「我會和你保持通話狀態,負責講評,讓你像是在看特別版影片。」

我沒回話。

我移動滑鼠,將那隻胖胖的小手移到播放鍵上。它停在那裡,耐心等候我的下一步動作。

我點擊滑鼠左鍵。

立著的那部機器發出更多嗡鳴聲,空白的屏幕上出現了畫面,是兩條扭曲的水平線。

晃動兩次後,畫面轉換成一個廣角拍攝的寬闊戶外空間。

時間是夜晚,攝影機很穩定,我猜是架在腳架上。

整個場景被鏡頭外的強力鹵素燈照得很亮,畫面顏色未經後制。那地方看起來像是在國外,整平的泥土地面是深卡其色的。有一些小石頭,和一顆大石頭。大石頭很扁平,尺寸比大號雙人床大一點,四個角落鑽孔後各裝上了一個鐵環。

有個裸體的男人被綁在上面。

他瘦小而結實,橄欖色皮膚,黑色鬍子,大約三十歲。仰躺在地,四肢伸展成一個X字。攝影機大概架在距離他腳部一碼遠的地方。他的頭部在畫面頂端不斷左右晃動。眼睛閉著,嘴巴張著。脖子上的肌腱浮現出來,像繩子一樣。

他正在喊叫,但我聽不見。

那是一部默片。

麗拉·侯斯在我耳邊開始說話了。

她問:「你看見什麼?」

我說:「躺在石板上的男人。」

「繼續看。」

「他是誰?」

「他生前是幫美國記者辦事的計程車司機。」

我猜攝影機的角度是四十五度角,所以計程車司機的腳丫子顯得很大,頭部很小。整整一分鐘內,他不斷扭動、拱背,將頭抬起,狠狠往後方的石床撞下去。想敲昏自己,也可能是想敲死自己。他運氣不好。一條纖細的人影從屏幕上緣跑了進來,在司機頭下方墊入折起來的布料。那人影就是麗拉·侯斯,不用懷疑。影像畫質不好,但還不至於讓人錯認她。頭髮、眼睛、移動方式都和她一樣。那塊方形的布料大概是毛巾吧。

我說:「我剛剛看到妳了。」

「看到我拿墊子出來?那是必要的。防止自殘,同時也將他的頭擺到適當的角度,讓他忍不住想看下去。」

「看什麼?」

「你繼續看吧。」

我環顧四周。暫時在我身邊辦公的人都還在工作,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事務上。

接下來將近二十秒內,我的屏幕上什麼事也沒發生。計程車司機無聲地嗚咽著。接著,席薇拉娜從側面走進畫面中了。她的模樣也是不可能錯認的。消防栓般的身體,樸素的鐵灰色頭髮。她手上拿著一把刀。

她爬到石頭上,在男人身邊蹲下,瞪著攝影機鏡頭一秒鐘之久。

不是出於某種虛榮心,而是要確認角度,以免擋住畫面。她不斷調整自己的位置,最後蹲伏在不會擋住男人左手和胸側的位置。

那男人盯著刀子看。

席薇拉娜往右前方傾身,將刀尖放在男人鼠蹊部與肚臍之間的中點,壓了下去。那男人不由自主的抖動了一下,血腋從切口湧出,在燈光下顯得黑漆漆的。男人不斷尖叫,不斷尖叫,我看見他的嘴巴扭出了一些字彙。任何語言的「不!」還有「拜託!」都很好認。

「這是在哪拍的?」我問。

麗拉·侯斯說:「離喀布爾不遠的地方。」

席薇拉娜將刀子往上推,推向男人的肚臍。

血液沿著刀子軌跡湧現。她讓刀子繼續移動,像外科醫生或肉品批發商那樣自在、熟練、專業,類似的事她做過好幾次了。

刀子繼續前進,最後停在男人的胸骨上方。

席薇拉娜放下刀子。

用食指再度划過刀子切開的傷口,血液潤滑了她的動作。

她往下壓,食指第一關節沒入傷口中,然後上下滑動,偶爾會停止動作。

麗拉·侯斯說:「她在確認刀子有沒有一路切進肌肉壁之中。」

我說:「妳怎麼知道?妳又看不見屏幕。」

「我聽得見你的呼吸。」

席薇拉娜再度將刀子拿到她手指停住的地方,刀尖落向看似有小阻塞的地方,動作非常細膩。

接著她往後一坐。

計程車司機的肚子打開了,像是拉鏈被拉開那樣。

切口微裂,肌肉壁破了,無法承受來自體內的壓力。

席薇拉娜再度前傾身體,雙手伸進切口,相當謹慎地扳開皮膚,在他體內翻攪。

整隻手掌都埋了進去。

她繃緊身體,下定決心。

掏出了那男人的腸子。

閃閃發亮的粉紅色肉塊,大約有軟式壘球那麼大。

圈圈纏繞,肥大,潮濕,蠕動著,散發著熱氣。

她將它放在男人的胸口,動作相當輕柔。

接著她從岩床上滑下來,走到了鏡頭之外。

攝影機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直盯著前方的畫面。

計程車司機恐懼地望著低頭看著。

麗拉·侯斯說:「接下來,就只是時間的問題了。那傷口殺不了他,我們不會傷到任何主要的血管。血液很快就凝固了,等著他的是疼痛、震驚和感染。強壯的人可以熬過去,最後死於脫水吧,我想。他們的核心體溫會慢慢降低,這是當然的。天氣會決定速度,我們的最高紀錄是十八小時。有人說他們看過撐了兩天的人,但我不信。」

「妳瘋了,妳知道嗎?」

「彼得·莫里納也這麼說。」

「他看了這影片?」

「他在這影片上,繼續看吧。想快轉的話請自便,反正沒有聲音的影片也很沒意思。」

我再度環顧四周。

三個人都還在,都在認真工作。

我將胖胖的手移到快轉鍵上,點擊滑鼠,影片的播放速度加快了。

計程車司機的頭部不斷前後擺動,畫著顫顫巍巍的小弧。

麗拉·侯斯說:「我們通常不會一次只對付一個人,一個接一個會更好。第一個人死了,第二個人再接著上去,以此類推。這樣可以讓恐懼慢慢增長。你真該看看他們的,看他們不斷期盼上一個人再多活一分鐘的樣子。但最後受刑者還是會死,聚光燈移到下一個人身上。這時,如果他們心臟有毛病、內心脆弱的話,就會心臟病發。但有時候我們沒辦法找來很多人連續處刑,我們就會播錄像帶代替,製造類似的效果。」

我原本想再說一次「妳瘋了」,但我沒開口。因為我要是說了,她又會提彼得·莫里納一次。

「繼續看。」她說。

畫面繼續快速切換。計程車司機的手腳抽搐著,在雙倍速播放下顯得詭異、冰冷。他的頭左右擺動著。

麗拉·侯斯說:「彼得·莫里納全都看完了,過程中一直希望這男人撐久一點。這還滿怪的,因為那男人在好幾個月前就死了。但那就是它的效果。就像我說的,它和連續處刑有類似的作用。」

「妳有病。」我說:「還有,妳也死定了。妳知道嗎?妳現在就像走到馬路上還沒被卡車撞到,但遲早會被壓過去。」

「你就是那輛卡車?」

「廢話。」

「聽到你這麼說真高興。繼續看。」

我一再點擊加速鍵,看著影片播放倍速隨之飆升,八倍,十六倍,三十二倍。

時間飛逝,一小時,九十分鐘,最後畫面完全靜止下來,計程車司機不再動了。

他靜靜躺了好一段時間,影片中的麗拉才衝進來。我在這時將播放速度調回「正常」。麗拉蹲在男人的頭附近,量他的脈搏,接著抬起頭,露出一個開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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