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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在桑森吃完中餐前趕到,一方面是因為人行道上擠滿了人,天氣炎熱,大家步伐緩慢,另一方面是因為餐會時間很短。

這很合理,因為聽桑森演說的華爾街企業家認為花在賺錢上的時間越長越好,花在撒錢上的時間越短越好。

我也沒和桑森搭到同一班國鐵列車。我錯過了五分鐘前發車,開往華盛頓特區的班次。也就是說,我慢了他整整一個半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坎農大廈外執勤的守衛就是上次那一個。

他不認得我,不過還是讓我進去了,主要是因為我的權利受到憲法保障。

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規定:國會不得制定法律剝奪人民向政府請願的權利。口袋裡裝的垃圾緩慢通過X光機的同時,我穿過金屬探測門,接受搜身,儘管我知道亮起的燈是綠色的。

大廳里有一群白宮的服務員,其中一個被叫來帶我去桑森的辦公室。這裡的走廊寬敞,數量又多,很容易就會讓人迷失方向。個人辦公室看起來不大,但很氣派。它們過去說不定是又大又氣派的空間,後來才被分隔成候見室和許多小房間。

我猜一方面是要讓資深幕僚有自己的空間,另一方面是要讓訪客在穿越迷宮般的路徑後,覺得大人物願意接見自己真是一種恩賜。

桑森的辦公室看起來和其他人的沒兩樣。

入口是長廊上的一道門,裡頭有許多旗子,許多老鷹,幾幅油畫,畫的是戴假髮的老頭子們,有個小姐坐在接待櫃檯,可能是幕僚,也可能是實習生。史普林菲正靠在她的桌角,他發現我時對我微微笑、點個頭,走到我身旁,然後用拇指比了比走廊的另一頭。

「自助餐廳。」他說。

我們走下一段階梯,來到他說的自助餐廳。那裡很寬敞,天花板低矮,擺滿了桌椅。桑森不在那裡。

史普林菲的鼻子哼出一口氣,表示他不意外。他斷定桑森一定是在我們找他的時候回到了辦公室,走的是另一條路,可能有繞到其他議員的辦公室去。他說這裡一天到晚擠滿了人,協調、尋求協助、達成協議、為了投票數進行利益交換。我們原路走回桑森的辦公室。史普林菲把頭探進一個小隔間,然後揮手要我進去。

桑森的小辦公室是個長方形的空間,比衣櫥大,比三十美元一晚的汽車旅館房間小。房間內有個窗戶,壁板上掛滿了裱框的相片和報紙頭條新聞,架子上放著紀念品。

桑森坐在一張紅色皮椅上,手拿鋼筆,厚厚一疊文檔散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沒穿著西裝外套,看起來就像個剛結束長時間火車之旅的人,疲倦,需要新鮮空氣。他根本沒出去過。

史普林菲帶我繞到自助餐廳只是一場鬧劇,可能是要讓某人在不被我撞見的情況下離開桑森的辦公室。某人會是誰?我不知道。為什麼不能讓我撞見?我不知道。

我坐到訪客椅上,發現椅墊還殘留著上一位客人的體溫。

桑森頭後方掛著一張放大裱框的照片,我在他書中看過。就是唐諾·倫斯斐和海珊在巴格達的那張合照。有時候我們的朋友會變成敵人,有時候我們的敵人會變成朋友。大張照片旁邊還掛了一系列小尺寸照片,有些是桑森和其他團體的合照,有些是他的獨照,有些拍的是他微笑和別人握手。有些團體照拍得很正式、拘謹,有些拍的是勝選後台上撒紙花的場景,大家笑得非常開懷。大部分照片中都有艾兒蓓的身影,她的髮型隨時間做過許多改變。我在某幾張照片中也看見了史普林菲的身影,他精實、矮小的身形就算在小尺寸的照片中還是很好認。有幾張雙人合照是新時代攝影師所謂的「握笑照」(grip-and-grin)《譯註:公眾人物在公開活動中和民眾握手、談話時拍下的照片。》,裡頭有我認得的公眾人物,也有我不認得的。有些上面有親筆簽名加上賣弄的題詞,有些沒有。

桑森說:「說吧。」

我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拿到一九八三年三月那個英勇勳章了。」

「我是怎麼拿的?」

「靠VAL無聲狙擊步槍。我說的兇悍老太婆,就是槍被你們奪走的那個蘇聯士兵的遺孀,所以你聽到『侯斯』才會有反應。你或許沒聽過麗拉·侯斯或席薇拉娜·侯斯,但你在過去遇過某個姓侯斯的人,肯定遇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說不定拿了他的狗牌,叫他翻譯上面刻的字,你現在說不定還留在身邊當作紀念品呢!」

桑森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沒有否認我說的話。他只說:「不,事實上那些識別牌和任務後的報告以及其他玩意兒都鎖在文件櫃里。」

我沒回話。

桑森說:「他叫格里戈里·侯斯,當時年紀和我現在差不多,看起來滿幹練的。他的觀察員就沒那麼高明了,他應該要察覺我們的逼近才對。」

我沒回話,沉默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險峻的情勢似乎為桑森帶來了心埋上的重擔。他垮下肩膀,說:「還真是奇妙的抓包手法啊,你說是吧?勳章應該要是個獎勵,而不是處罰。它不該搞死獲表揚的人,不該像鐵鏈和鐵球那樣纏住他們一輩子才對啊。」

我沒回話。

他問:「你打算怎麼做?」

我說:「不怎麼做。」

「真的嗎?」

「我不在乎一九八三年發生了什麼事,她們還對我說謊呢!先是鬼扯柏林那套,現在也還在說謊。她們自稱是一對母女,但我不相信。女兒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孩,母親卻是遠古時代的恐龍。我第一次見到她們的時候,還有一個紐約市的警察在場,她說三十年後那個女兒看起來也會像母親一樣,但她錯了。那個年輕女孩永遠不會變得像那個老女人,一百萬年內都不會。」

「那她們是誰?」

「我準備認定老的那個是真貨。紅軍政治委員,在阿富汗失去了丈夫和弟弟。」

「弟弟?」

「那個觀察員。」

「年輕的女人是裝的?」

我點點頭。「自稱是流亡到倫敦、家財萬貫的寡婦,她說她丈夫是還不成氣候的企業家。」

「而她的言談舉止不像嗎?」

「她加油添醋,演得很好。說不定她有個丈夫死在前線。」

「那她到底是什麼角色?」

「我認為她是記者。」

「為什麼?」

「她通曉事理,有追根究底的精神,善於分析,定期讀《國際先驅論壇報》。她也很會說故事,但太多話了。她對言語字彙懷抱愛情,對細節會加以渲染,無法自拔。」

「比如說?」

「她傾向表露出過度的感傷。她想製造政治委員和作戰人員會一起待在戰壕里的印象,就宣稱自己是爸媽蓋著紅軍長大衣在石頭地板上製造出來的。這真是鬼扯。政治委員是後方指揮所的大老闆,距離戰場可遠了。他們會聚集在作戰總部,寫寫宣傳小冊子,偶爾拜訪前線,但絕不會情勢危急的時候跑去攪和。」

「你怎麼知道這些?」

「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們美軍原本以為會和他們在歐洲大陸上交手,並獲勝,到時候就會有數以百萬計的俘虜。而憲兵接受了特殊訓練,為接管俘虜做好準備。一一零特調組將會主導這項任務。聽起來像痴心妄想,但國防部很認真看待這件事。我們學到的紅軍背景知識比美軍背景知識還多,當然也有學到要怎麼揪出政治委員。上級命令我們抓到政委就要立刻處死。」

「那個年輕女人是什麼樣的記者?」

「說不定是電視記者,因為她在紐約當地僱用的私家偵探和影視業的關係很好。你看過東歐電視節目嗎?主播都是女性,都很會煽動觀眾的情緒。」

「她來自哪個國家?」

「烏克蘭。」

「採取什麼角度?」

「歷史研究,還夾雜了一點個人興趣。她可能是聽了老女人的故事後,才想要挖下去。」

「像是俄羅斯的歷史頻道節目?」

「是烏克蘭。」我說。

「為什麼?他們想傳達什麼消息?想在超過二十五年後使我們面子掃地嗎?」

「不,我認為他們是想讓俄羅斯難堪,如今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關係可緊張了。他們原本就把美國視為萬惡根源,現在是想說:莫斯科這個大壞蛋當年不該讓可憐無助的烏克蘭陷入險境。」

「那我們怎麼還沒看到這個報導?」

「因為他們很老派。」我說:「他們要確認消息的真實性。那裡的人似乎還有一點新聞良知。」

「他們會得到證據嗎?」

「想也知道不會從你手上得到,而現在除了你之外,就沒有人知道內情了。蘇珊·馬克還來不及說『是』或『不是』,就離開了這個世界。真相將繼續埋藏在黑暗中。我建議她們忘掉這一切,回家去。」

「她們為什麼要偽裝成母女?」

「因為那是很棒的哄騙手法。」我說:「很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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