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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街由東向西貫穿了整個鎮。這條路跟第四街差不多,只是兩邊都有住宅。樹木、庭院、柵欄、信箱、整齊排列的小房子,在月亮下靜靜棲息著。住在這裡應該不錯。沃恩的屋子就在東側盡頭附近。比較靠近堪薩斯州而不是絕望鎮。屋子前方有個外觀樸素的大型鋁製信箱,底下連接著一根從店裡買來的木柱。柱子有受到照料,所以沒被腐蝕。信箱兩側都有斜體的沃恩字樣,是黏粘貼去的。看得出來貼得很謹慎,而且排列得非常完美。李奇很少見到貼得這麼好的。大部分的人似乎都不太會貼。他覺得可能是膠水太黏了,所以粘貼去之後就沒辦法移動。要把所有的字母都貼得齊平又端正,必須先規劃得很精細。說不定要先將一把直尺粘貼去,最後再拿掉。

房子跟庭院也都照料得非常好。雖然李奇不是專家,不過他能夠分辨得出用心與疏忽之間的差異。庭院里沒有草坪,表面覆蓋了一層金黃色的砂礫,而矮樹跟灌木就從石頭之間生長出來。車道以小塊的石板鋪成,顏色似乎跟院子里的砂礫一樣。有一條窄而蜿蜒的走道通往門口,也是用同樣的石板鋪設而成。庭院中還散布著更多塊石板,就像是踏腳石。灌木跟矮樹都修剪得很整齊,其中一些在樹枝上還長了小花,不過都因為夜晚過於寒冷而閉縮著。

屋子是棟低矮的單層長方形平房,屋齡差不多有五十年了。在右側最旁邊是一座連接著房子的車庫,左側有個T字形的加蓋空間,裡面也許是卧房,前後各一間。李奇猜測廚房就在車庫旁邊,而客廳則是介於廚房跟卧室之間。屋頂有根煙囪。雖然壁板跟屋瓦並不是新的,但是在這家人的記憶中曾經更換過,而且也經歷了日晒雨淋,散發出一股讓人感覺很舒服的成熟氣息。

是棟很不錯的房子。

沒有人在的房子。

屋內很暗也很安靜。有些窗帘半開著,有一些則是全開。除了一扇窗戶里有一小點綠色的光源,室內完全沒開燈。那裡大概就是廚房,可能是微波爐的計時器。除此之外,毫無半點生命的跡象。完全沒有。沒有聲音,沒有潛在的嗡嗡聲,沒有人在裡面的氣氛。很久以前,李奇的工作是突襲昏暗的房子,不只一次必須在生死關頭決定屋內是否有人。他因此培養了一種感覺能力,而他現在就覺得沃恩的家裡沒人。

所以大衛·羅伯去哪裡了?

可能是去工作了。或許他們兩個人都上晚班。有些夫婦會選擇這樣排班。也許大衛·羅伯是個護士或醫生,或者在州際公路從事夜間施工。也許他是記者或印刷工人,從事跟報紙有關的工作。也許他在食品業,替早市的人準備食材。也許他是電台DJ,在某個知名的AM廣播電台徹夜主持。他也有可能是開長途的卡車司機,或者是演員,或者是外出長時間巡迴的音樂家。也許一次就離開好幾個月。也許他是個水手或機長。

也許他是州警察。

沃恩說過:我看起來不像結了婚嗎?

不,李奇心想。妳看起來真的不像。不像某些人一看就知道結婚了。

他找到一條有濃密樹葉的交叉路,朝北走回了第二街。他往西邊掃了一眼,看見沃恩那部車子還在他原來停放的地方。餐館的光線照著整部車。他繼續走過另一個街區,到了第一街。天空中沒有雲。月亮很大。在他右手邊是帶有銀色光澤的平地,一路通向堪薩斯州。在他左手邊可以隱約看得見落磯山脈,很昏暗,呈現藍色,相當龐大,北面的峽谷部分照亮著,就像可怕的刀鋒,高得讓人不可置信。小鎮感覺很祥和,很寧靜,也很孤寂。還不到晚上十一點半,外面已經沒有半個人了。沒有車輛。沒有任何活動。

李奇不是會失眠的人,但是他並不想睡覺。太早了。太多問題了。他在第一街上走過一個街區,然後又朝南走,前往餐館。他也不是喜歡交際的人,不過這個時候他想要看看人們,而他覺得餐館是唯一能找得到人的地方。

他找到了四個人:念大學的女服務生;一個戴著帽子的老人獨自坐在櫃檯邊吃東西;一個中年男子自己坐在桌前看著一本翻開的牽引機型錄;以及一個膽怯的西班牙裔女孩坐在桌邊,面前什麼都沒有。

膚色比較深,不是白皮膚金色頭髮,沃恩這麼說過。呆坐著望向西方,像是在等待來自絕望鎮的消息。

她很嬌小,年齡大約是十八或十九歲。她留著中分的黑色長髮,額頭很高,眼睛非常大。眼珠子是褐色的,看起來有如兩座充滿了恐懼或悲慘的水池。眼睛下方是個小鼻子跟一張小嘴。李奇猜想她的笑容很美,只是不常表現出來,而且肯定已經好幾個禮拜沒笑過了。她的皮膚是淡棕色,整個人一動也不動。她的雙手放在桌子下,雖然看不到,不過李奇很確定是緊緊交握放在大腿上。她穿著一件藍色的聖地牙哥教士隊熱身用外套,裡面是一件藍色的低圓領T恤。她的桌面空著。沒有盤子,沒有杯子。但她並不是剛到的。從她的姿態看起來,一定已經在這裡至少坐了十或十五分鐘。沒有人可以在比這更短的時間內坐定。

李奇移動到櫃檯另一邊,女服務生也走了過去。李奇以某個角度低下頭,用世界共通的身體語言告訴她:我想跟妳私下談談。服務生移得更靠近了些,也用同樣的角度低著頭,彷彿要跟他密謀什麼事情。

「那個女孩。」李奇說:「她沒點東西嗎?」

服務生壓低聲音說:「她沒有錢。」

「問她要吃什麼。我來付。」

他走到另一張桌子坐下,在這個位置可以觀察那個女孩,但又不會太明顯。他看見服務生走向她,看見她臉上不解的神情,然後露出懷疑,然後是拒絕。服務生走到李奇的桌邊,小聲說:「她說她是不可能接受的。」

李奇說:「回去告訴她我這麼做沒有別的意思。告訴她我不是在打她的主意。告訴她我根本就不想跟她說話,告訴她我也曾經缺錢挨餓過。」

服務生又走回去,這一次女孩讓步了,她在菜單上指了幾樣東西,李奇很確定都是最便宜的。服務生點好餐之後就離開了,那個女孩也在座位上稍微轉過身,輕輕點頭表示禮貌,而且充滿了尊嚴,她的嘴角則是稍微放鬆,像是正要開始微笑。接著她又轉回去,再度靜止不動。

服務生直接來找李奇,他向她點了咖啡。服務生小聲說:「她的帳單是九塊五,你的是一塊五。」李奇從口袋的一卷鈔票抽出一張十元跟三張一元,壓在桌面上滑向她。服務生拿起紙鈔,謝謝他給的小費,然後問:「你是什麼時候缺錢挨餓過啊?」

「從來沒有。」李奇說:「我在軍中時每天都有三餐,退伍之後口袋裡也一直都有錢。」

「所以你編造那個理由就是為了讓她好過一些?」

「有些時候人們需要被說服。」

「你真是個好人。」服務生說。

「不是每個人都同意這一點。」

「不過有些人同意哦。」

「是嗎?」

「我聽說過一些事。」

「什麼事?」

女服務生卻只是對他笑笑,然後就走掉了。

李奇隔著一段安全距離,看見西班牙女孩吃了一個鮪魚三明治,喝了一杯巧克力奶昔。從營養的角度來看,她選擇的食物很好。他花的錢完全值得。蛋白質,脂肪,碳水化合物,還有一些糖分。如果她每天都那樣吃,在三十歲以前就會胖到兩百磅,然而在外奔波有急需時,填飽肚子才是明智之舉。她吃完之後,用餐巾輕拍了嘴唇幾下,然後推開盤子跟杯子,就像先前那樣繼續安靜地坐著不動。李奇腦中的時鐘跳到了午夜,餐館牆上的時鐘一分鐘之後也到了。戴帽子老人拖著患有關節炎的步伐緩慢走出去,牽引機推銷員則是收好所有文檔,又叫了一杯咖啡。

西班牙女孩仍然不動。李奇在公車站跟火車站附近的咖啡店和餐館裡見過很多這種人。她在維持體溫,保存能量,打發時間。她在忍耐。他看著她的姿態,覺得她比他更符合芝諾的理想。毫無質疑接受宿命。她看起來無比地鎮靜,非常有耐心。

牽引機銷售員喝光最後一杯咖啡,然後就收拾東西離開了。服務生退到了角落,拿起一本平裝的書。李奇一隻手握住杯子保持溫暖。

西班牙女孩仍然不動。

然後她動了。她在塑膠長椅上側移,站起來,動作流暢又優雅。她的個頭非常嬌小。身高不超過五呎,體重不超過九十幾磅。在T恤下方,她穿著牛仔褲跟便宜的鞋子。她靜靜站著,面對門口,又轉過身面向李奇的桌子。她的臉上除了害羞與孤單,沒有任何其他表情。她似乎決定了某件事,接著就走上前,站在離他大約一碼左右的距離,說:「如果你真的想,可以跟我說話。」

李奇搖搖頭:「我真的沒別的意思。」

「謝謝你請我吃晚餐。」她的聲音跟體形很符合。聽起來很微弱,很纖細。雖然稍微有點口音,不過英語大概就是她的母語。她肯定是來自南加州。教士隊大概就是她家鄉的主場球隊。

李奇問:「妳明天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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