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看見了布料店、加油站、廢棄的汽車旅館、空蕩未興建的停車場從車窗外滑過,接著警察就加速保持每小時六十哩的速度。輪胎在粗糙的路面上隆隆行進,路面的小石頭射向底盤,然後向外彈到路肩。十二分鐘後,車速放慢變成滑行,最後煞停下來。警察打開車門先下去,接著一隻手放在槍托上,打開了李奇的車門。
「出來。」他說。
李奇下了車,感覺到鞋底踩著絕望鎮路面的砂礫。
警察用拇指比著東方,那裡的天色更暗一點。
「往那兒去。」他說。
李奇站著沒動。
警察從腰帶取下手槍。那是格洛克的九厘米手槍,在昏暗中看起來四四方方的,顏色也很暗淡。沒有保險,只有扳機上的彈簧栓,而對方多肉的手指已經壓在上面了。
「拜託。」警察說:「給我一個理由就好。」
李奇往前走了三步。他看見月亮從遠處的地平線升起,看見絕望鎮粗糙路面的盡頭,以及希望鎮平坦柏油路的起點。他看見兩條路之間那道一吋寬的溝隙,裡面填滿了黑色化合物。警車的防撞梁就在那道溝隙正上方。伸縮縫。邊界。兩個鎮的界線。李奇聳聳肩膀,然後跨了過去。就這樣一大步,回到了希望鎮。
警察喊著:「別再來煩我們了。」
李奇沒回答。也沒轉身。他只是站在原地,面向東方,聽著車子後退、迴轉,在石頭路面上壓出嘎吱的聲音離開。等車聲完全消失在遠處之後,他又聳了聳肩,然後開始走。
他走了不到二十碼,就看見一哩外有車燈,從希望鎮直接朝著他來。光束的間隔很寬,彈得很高,又降得很低。是一部大車,速度很快。車子從愈來愈深的昏暗中駛向他,到了一百碼外的時候,他才看見那又是一輛警車。另一部福特轎車,漆成黑白相間,配有警用裝備,包括防撞梁、警示燈、天線。車子停在他面前,架設在擋風玻璃前柱上的一盞探照燈亮起,急速旋轉了幾下,然後光束照著他由上到下來回了兩次,最後停在他的臉上,刺得他什麼也看不見。接著光束消失,車子緩慢前進,輪胎在平順的柏油路面上行進,然後又再度停下來,而駕駛座的車門正好就在他身邊。車門上畫了個金色的盾形徽章,HPD三個字母則從中間橫過。希望鎮警局 。電動車窗發出滋滋聲下降,有隻手往上抬,打開了車內的頂燈。李奇看見一位女警坐在駕駛座,留著金色短髮,暗淡的黃色燈泡從她後上方照過來。
「要搭便車嗎?」她問。
「我走路就好。」李奇說。
「到鎮上還要五哩。」
「我是從這裡走出去的,我可以走回去。」
「搭車比較方便。」
「沒關係。」
女人沉默了片刻。李奇聽著車子的聲音,引擎正穩定地空轉著。驅動皮帶在轉動,消音器一邊冷卻一邊發出滴答的聲音。接著李奇繼續前進。他走了三步,聽見車子打入倒檔,又移到他身邊,配合他走路的速度倒著開。車窗仍然開著。女人說:「別這麼折磨自己了,芝諾。」
李奇停下腳步,說:「妳知道芝諾這個人?」
車子停了下來。
「季蒂昂的芝諾。」女人說:「斯多噶學派的創始人。我是要叫你別這麼堅忍了。」
「斯多噶派的人一定要堅忍。他們的主張就是毫無質疑接受宿命。這是芝諾說的。」
「你的宿命就是回到希望鎮。不管你是走路或搭車,對芝諾都沒差。」
「妳到底是什麼人?哲學家或警察?還是計程車司機?」
「每次絕望鎮警局把人丟在邊界的時候都會聯繫我們。算是一種禮貌吧。」
「這種事情常發生?」
「比你想的還多。」
「而你們會過來這裡載我們?」
「我們的宗旨就是服務。徽章上是這麼說的。」
李奇低頭看著她車門上的盾形徽章。圖案中央是有工PD幾個字母,不過在盾的頂部還寫著保護,底部也寫著服務。
「我懂了。」他說。
「那就上車吧。」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
「上車就告訴你。」
「妳不肯讓我走路就對了?」
「路程有五哩。你現在就已經脾氣不好了,等你抵達鎮上一定會變得更暴躁。相信我吧,我們見過這種情況。要是你搭車,對我們全都有好處。」
「我不一樣。走路能讓我冷靜下來。」
女人說:「我可不會求你,李奇。」
「妳知道我的名字?」
「是絕望鎮警局說的。算是一種禮貌。」
「也算是警告嗎?」
「或許吧。目前我正在考慮是不是要認真看待他們的話。」
李奇聳聳肩膀,伸手去抓後車門的門把。
「坐前面,你這個笨蛋。」女人說:「我是來幫你,不是要逮捕你的。」 於是李奇繞過後車廂,打開了前座的車門。椅子周圍擺滿了無線電器材,還有一部筆電放在托架上,不過座位上是空的。沒有帽子。他擠進去。由於他的後方有隔板,所以腿部沒什麼空間。坐在前座,他聞到了油、咖啡、香水,以及電子設備運轉時微溫的味道。筆電的屏幕顯示著GPS地圖。一個小箭頭指向西方,在一塊標示為希望鎮的粉紅色區域邊緣閃爍著。那塊區域是個標準的長方形,非常接近正方形,是一塊迅速隨意分配好的土地,就跟科羅拉多州一樣。隔壁的絕望鎮則是一片淡紫色區域,並不是長方形,而是像一塊很鈍的楔形。絕望鎮的東側界線跟希望鎮的西面長度完全一樣,然後愈來愈寬,就像三角形的尖端被切掉,到西側的邊界時,長度已經是東側的兩倍,而且是一片灰色的空曠地帶。李奇猜測,那是一塊無人管理的地帶。七十號跟二十五號州際公路的支線延伸出來,穿過那片無人地帶,夾住了絕望鎮的西北角。
女警關上她的車窗,伸長脖子往後看,讓車子在路上迴轉。她穿著一件乾淨的棕褐色襯衫,身材滿不錯的。身高大概不超過五呎六,體重可能不到一百二十磅,年紀應該未滿三十五歲。沒戴珠寶,也沒戴婚戒。她的領口掛著一支摩托羅拉牌無線電,左胸上別著一塊很大的金色警徽。根據徽章上所寫,她的名字叫沃恩。而且從那塊徽章也看得出來,她是位很優秀的警察。她似乎得過一堆獎勵與表揚。她長得很好看,可是跟一般的女人不同。她見識過一些場面,而她們沒有。這點很明顯。李奇非常清楚。以前當憲兵的時候,他跟很多女人一起服役過。
他問:「為什麼絕望鎮要趕我走?」
這個名為沃恩的女人關掉了車內頂燈,於是光源改由她前方照過去,包括儀錶板的紅光、GPS 屏幕的粉紅色跟紫色亮光,以及車頭燈照在路面散射的白色光線。
「看看你自己。」她說。
「我怎麼了?」
「你看見什麼?」
「就一個人。」
「一個穿著藍領工作服的人,體格強壯,很健康也很飢餓。」
「所以呢?」
「你到了多遠?」
「我看到加油站跟餐廳。還有鎮上的法庭。」
「那麼你並沒有看到全貌。」沃恩說。她開得很慢,時速大約是三十哩,彷彿她有很多話要說。她一隻手握住方向盤,手肘靠著車門,另一隻手則是輕鬆地放在大腿上。以每小時三十哩的速度,五哩距離要開十分鐘。李奇不知道她要告訴他什麼事,怎麼會無法在十分鐘以內說完。
他說:「比起藍領,我比較像綠領階級的人。」
「綠領?」
「我待過軍隊。憲兵。」
「什麼時候?」
「十年前。」
「你現在有工作嗎?」
「沒有。」
「那就是了。」
「是什麼?」
「你是威脅。」
「怎麼說?」
「絕望鎮的西側鬧區是科羅拉多州境內最大的金屬回收廠。」
「我有看到煙霧。」
「絕望鎮的經濟命脈就只有那座金屬工廠,完全沒有別的行業。」
「是個工業鎮。」李奇說。
沃恩點了點頭。「鎮上的一磚一瓦全都屬於擁有工廠的那個人。那裡的人口有一半都在為他全職工作,而另一半則是在他需要的時候兼職。全職的人已經很滿足了。兼職的人都覺得很不安。他們不喜歡來自外界的競爭者。他們不喜歡別人就這麼出現找打工,還願意拿較低的薪資工作。」
「我根本不想工作。」
「你這麼告訴他們?」
「他們沒問。」
「反正他們也不會相信你。工業鎮都是奇怪的地方。每天早上必須四處找機會,等工頭同意才有工作,這種模式對人有很大的影響。有點像封建制度。那裡整個地方簡直就是封建社會。老闆付出的薪水馬上又會以租金的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