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約一個鐘頭車程後,東方開始破曉,天空從黑色轉變成灰色,從灰色轉變成紫色,接著地平線就散發出淺橘色陽光。李奇關掉車燈,他不喜歡在黎明後打開車燈。他看見駐守在路肩的州警,所以下意識地把大燈關了。在天亮後還開著車燈,可以代表很多事,比如剛從幾百哩外徹夜逃出來。這輛敞篷車已經夠醒目了,它的引擎聲很大、馬力強,而且又是常失竊的型號。

但李奇看到的那些州警還是繼續待在路肩,他將車速保持在普通的每小時七十哩,然後打開CD音響,喇叭突然迸出雪瑞兒·可洛 的歌聲,不過他一點也不在意,他讓音響維持原來的音量。每天都是條迂迴的道路,雪瑞兒對他唱著。我知道,他心想。這還用說嗎?

他開上一座很長的高架鐵橋,跨越俄亥俄河,太陽還在他左邊的低空中,陽光一度將流動緩慢的河水變成熔化的黃金,光線從地平線之下朝他反射上來,照得車內異常明亮。鐵橋的圓柱有如頻閃觀測器般發出一陣陣閃光,讓人覺得不太舒服,於是他閉起左眼,斜著右眼開進肯塔基州境內。

他在一條郡道上繼續往南開,等著經過布雷克福河。根據安·雅尼的地圖,這條河是支流,會由東南往西北方斜流導入俄亥俄河。在源頭附近,這條河會跟另外兩條鄉村道路構成一個邊長約三哩的正三角形。而根據海倫·羅汀的數據,詹姆斯·巴爾最愛去的靶場就在這個三角形內某處。

結果,他發現那個三角形就是靶場。李奇從一座橋上跨越布雷克福河後,立刻看見一道長達三哩的鐵絲圍牆,這道牆一路延伸到下個交叉路口,途中每四根杆子上都立著一塊射擊範圍禁止進入的牌子。接著這道牆在路口轉了六十度,又朝東北方繼續延伸三哩。李奇沿著路開,最後又遇到布雷克福河,然後看見一扇大門、一塊碎石空地,以及一群低矮的小屋。大門用鏈條綁著,上面掛了一塊用油漆手寫的標示牌:上午八點營業至天黑。

他看看錶,他早來了半小時。在路的對面有間以巴士鋁製車身改建的餐館,餐館前有塊碎石空地。他把車開到那塊空地上,停在餐館正門口。他餓了,在萬豪酒店吃的那塊牛排,感覺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坐在一張靠窗的桌旁,悠閑緩慢地吃著早餐,一邊看著街上的景象。八點鐘左右,外面已經有三輛小貨車等著進靶場。到了八點零五分,有個人開著一輛柴油引擎黑色悍馬車出現,他因為遲到而比了個道歉的手勢,接著就把大門上的鏈條解開。他把門打開後站到一邊,先讓路給客人,才回到悍馬車上跟著開進去。他在打開小屋門的同時,又比了個相同的道歉手勢,接著四個人都走進小屋,消失在李奇的視線外。李奇叫了另一杯咖啡,他覺得可以讓那個人先處理一下早上要忙的事,吃完早餐再慢慢散步過去,等對方有空時再談。而且,這裡的咖啡很新鮮,喝起來又熱又濃,怎能錯過。

到了八點二十分左右,他開始聽見步槍發射的聲音。由於距離、風跟靶場護堤的影響,減弱了槍聲的音量與衝擊力,使它們聽起來像沉悶的鼓聲。子彈擊發的間隔長而穩定,顯然那些狙擊手很嚴肅地在瞄準標靶的內環。接著他又聽見一連串較輕微的爆裂聲,知道那是手槍的聲音。他聽著這些熟悉的聲音,沒多久後,在桌面上留了兩塊錢小費,到櫃檯付了十二塊的早餐錢。他走出餐館,回到敞篷車上,穿越空地,顛簸地開過路邊突起的邊線,然後直接從敞開的大門開進靶場。

他看見那個開悍馬車的人站在小屋裡一個差不多及腰高的櫃檯後方。這個人近看比遠看老得多,至少超過五十歲,但不到六十,灰發稀疏,皮膚都是皺紋,可是腰挺得跟槍杆子一樣直。此外,就算他前臂上沒有刺青,牆上也沒掛紀念品,光看那副眼神就能知道他以前一定是個海軍陸戰隊軍士。那些刺青很舊,也褪了色,而牆上掛著的紀念品大多是獎旗以及部隊徽章。不過,在這些展示品正中央,擺著一張加框的黃色紙靶,最內環里有五顆緊密的點三零零口徑彈孔,而第六發子彈偏掉了。

「需要什麼嗎?」他說。他的眼神越過李奇的肩膀,穿出窗戶,看著那輛敞篷車。

「我是來解決你一切問題的。」李奇說。

「真的嗎?」

「不,不算是。我只是想來問你幾個問題。」

對方想了一下。「是詹姆斯·巴爾的事嗎?」

「猜中了。」

「不行。」

「不行?」

「我不跟記者談。」

「我不是記者。」

「外面那輛是五公升汽缸的福特野馬,上面還加了幾樣東西,所以不是警車,也不是租來的車,而且掛的是印第安那州車牌。另外,擋風玻璃上還貼著一張NBC的貼紙,因此我猜你是個記者,想編出一個報導,告訴大家詹姆斯·巴爾是如何使用我的靶場來練習、做準備的。」

「他真的這麼做嗎?」

「我告訴過你了,我不會談這件事。」

「可是巴爾確實會來這裡,對吧?」

「我不會談這件事。」對方又說了一次。他的語氣中沒有惡意,只有決心,沒有敵意,只有自信,他說不談就是不談,就這樣。小屋裡安靜了下來,只聽得見遠處的槍聲,以及隔壁房間傳來的低沉嗡嗡聲,可能是台冰箱在運轉。

「我不是記者,」李奇又說一次。「我只是跟一個記者借車,就這麼簡單,因為我要來這裡。」

「那你是誰?」

「只是個以前認識詹姆斯·巴爾的人,我想知道他朋友查理的事,我認為是這位查理帶壞他的。」

對方沒說:什麼朋友?他也沒問:誰是查理?

他只是搖著頭說:「幫不上忙。」

李奇將眼神移到裱框的靶紙上。

「那是你的嗎?」他問。

「你在這裡看到的東西都是我的。」

「距離多遠?」他問。

「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我在想,如果距離六百碼算是很棒,如果有八百碼,你就是非常棒,如果是一千碼,你就太厲害了。」

「你也打靶?」對方問。

「打過。」李奇說。

「在軍隊里?」

「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方轉了個身,將整個框從掛鉤上取下,輕輕平放在桌上,然後轉過去給李奇看。紙的底部有一行褪色的墨水筆字跡:一九七八年美國海軍陸戰隊一千碼邀請賽,槍手山繆·凱許,第三名。上面還有三位裁判的簽名。

「你就是凱許中士!」李奇說。

「退伍了,正在苟延殘喘。」他說。

「我也是。」

「但你不是陸戰隊的。」

「你光看就知道?」

「很簡單。」

「我是陸軍,」李奇說:「不過我父親是海軍陸戰隊員。」

凱許點點頭。「那你也算得上半個人了。」

李奇用手指滑過彈孔上方的玻璃,五顆子彈都打得很准,第六顆只偏了一根頭髮的距離而已。「射得好。」他說。

「現在的我要是能從一半距離打出這種成績就要偷笑了。」

「我也是,」李奇說:「歲月不饒人。」

「你是說你以前也能有這種成績?」

李奇沒回答。事實上,他就在凱許獲得第三名的十年後,贏了海軍陸戰隊一千碼邀請賽。他的每發子彈都正中紅心,只在紙上打出一個男人拇指剛好能穿過的洞。接下來那忙碌的一年裡,閃耀的冠軍獎盃就一直擺在他辦公室的架子上。那是他表現格外優異的一年,不管在生理上、心理上,或是任何方面,他都處於顛峰狀態。那年,他不管做什麼都是一擊必中,絕對沒有失誤。然而,隔年他並未因為要保有名聲而參賽,儘管憲兵高層長官都要他這麼做。後來,等他回顧那段日子時,他才發現當時的決定代表了兩件事:第一,他開始緩慢地跟軍隊脫節了,第二是他開始變得靜不下來。他開始覺得自己要永遠前進,絕不回頭。他開始不喜歡做兩次同樣的事。

「一千碼可是很遠的,」凱許說:「老實說,自從我離開陸戰隊後,連能打中靶紙的人都沒遇過了。」

「我或許還碰得到邊。」李奇說。

凱許將框拿起來,轉身掛回掛鉤上,他用右手大拇指把框調整好。

「我這裡沒有一千碼的距離,」他說:「那等於浪費彈藥,而且會讓客人覺得自己打得很差。可是我有個很不錯的三百碼靶場,而且今天早上沒有人用,你可以試試看。如果你能在一千碼碰得到邊,那三百碼應該更沒問題。」

李奇沒說話。

「你不覺得嗎?」凱許說。

「我猜是吧。」李奇說。

凱許打開抽屜,拿出一張新的靶紙。「你叫什麼名字?」

「巴比·理查森,」李奇說。羅伯·柯林頓·理查森,一九五九年打擊率三成零一,一百三十四場比賽中打了一百四十一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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